一九七零年，柬埔寨爆發抗美戰爭，以學生和教師為主的華僑紛紛投奔紅區參加革命。我也「順應潮流」，帶著一本四卷合一的《毛選》精裝本進入農村。
五年「抗美救國」戰爭結束，崛起的紅色高棉上台。從此全國進入飢餓、過勞、疾病、隨時隨地可能被處死的血腥統治。
我生活在中部偏北的磅針與桔井省界的山林與湖泊地區。我們每天辛苦勞動、開荒種田，卻只吃兩餐稀粥。雖然魚產豐富，但紅色高棉嚴禁人民捕魚、私人種植。飢餓、營養不良、體弱多病導致死亡頻發。城市來的移民首當其衝。
我和妻子、一歲的女嬰身體日益衰弱。我學會偷盜食物和水果，工餘挖野薯、野筍充飢。後來，我常在黑夜獨自赤腳穿越密佈蟲子、蚊子、埋死人的坑洞的陰森密林小路到湖中捕撈。雖有漁獲，但也疲乏不堪、提心吊膽。
野外盛產棕糖樹和煙草。大多數人不會抽煙，煙絲多分發給每天攀登高大的棕糖樹採集糖汁的當地高棉年輕農民。為防止攀登者因飢餓導致頭暈從樹上摔下來，幹部讓他們吃飽，每天除了足夠的白米飯，還有魚、肉、雞蛋、椰子、糖水等。上述年輕農民個個吃得肥胖體壯、紅光滿面。他們愛抽煙，但苦於沒有煙紙，用樹葉、香蕉葉捲煙絲口感極差，更傷害身體。有人放出風聲：任何人有煙紙可用食物交換。
百物奇缺，人們連普通紙都沒有，哪來煙紙？沒想到唯獨我完好保存那本厚重的《毛選》精裝本。精裝本用道林紙，紙質特佳，超薄，有韌性，雖有黑字，也是煙紙最佳代替品。全本有一千多頁，每頁可剪成煙紙六張。我從未「拜讀」《毛選》，此刻竟然顯示「神功」，成了我一家三口的救命之寶。
我與上述一位青年秘密談妥：每天半夜，由他上門用香蕉葉包好或瓶罐裝上食物送來，輕敲門三下為暗號，我悄悄開門，把剪好的「煙紙」遞上。一手交食物，一手「交貨」，彼此默契，不談話。 該青年每晚必到。擔心被人發現的是他，不是我。我每次只給他二十張「煙紙」，夠他們一伙一天的用量。對方也不討價還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本來就沒有「行情」。我細心計算，整本《毛選》可用兩年以上。
我不再半夜冒險出去捕撈，而是坐享其成。除了白米飯，還享有不同的食物，現成現吃，營養豐富，新鮮可口。整整一年，神不知鬼不覺，《毛選》讓我們率先進入「各取所需」的美妙境界。
我身體強壯結實，紅光滿面、勞動有勁。但這種反常現像也引起幹部懷疑，曾有人到我們破敗的屋子搜查。屋裡只有破舊衣物，連牙刷都沒有，爐灶早巳蒙塵，周圍沒有食物殘渣……。黃昏收工後有人跟蹤，但我與別人一樣安分守己，吃過稀粥、洗澡後就在屋裡一直躺著。深夜，另一位被派來監視我的人竟是那伙採集棕糖水的其中一位，自然平安無事。幹部見我勞動積極，也就不了了之。
七九年一月七日，越南軍隊推翻紅色高棉。我們這批原來參加「革命”的朋友也跟著人們紛紛走出村子。路上，一位姓陳的朋友悄悄問我：「人們都餓得半死，你為什麼一直身體健壯、精神飽滿？”我如實以告。他臉色驟變，嚴厲批評我：「你幹的好事！你的革命立場到哪裡去了？我要告訴林叔。」我自知理虧，無言以對。
我承認對偉大領袖不敬，但活命更重要。撕毛著之事，是嚴重罪行，若發生在文革，必被批鬥，或有生命危險。
林叔是我們的前領導，他沒有批評我。我確定的是，大家在逃亡的路上，紛紛把珍藏的《毛選》當垃圾丟棄，以免被越南軍或新政權發現惹禍上身。如此說來，我是「廢物利用」呢！ 2006年，我到法國巴黎訪友，找到上述那位曾嚴厲批評我的陳姓朋友。問他：「你還閱讀《毛選》嗎？」他竟說：「沒人看啦！害人的！」
(2024.04.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