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6日 星期五

「謝幕」有罪(余良)

如果人們對上世紀七十年代柬埔寨的紅色高棉大屠殺,僅僅三年八個多月就導致兩百五十萬到兩百七十萬無辜人民死亡的滔天大罪可因「歲月久遠」、「歷史已翻過一頁」而應「謝幕」,這是一種罪過。
如果你經歷過那種極端恐怖、不見天日、死無可逃、無休止的身心摧殘,或者你的至親無辜死於那場屠殺、你在鐵的事實面前等於目睹那幫凶殘的劊子手殺人的手段遠超任何相像力、你可以設想世界杯足球賽現場觀眾人數被限制在十萬人,那麼,紅色高棉政權殺害的人數大約是二十六倍足球全場觀眾的人數,如果你覺得天真無邪的兒童真可愛,當然包括你年幼的子孫,可是紅色高棉照樣大批大批「殺無赦」……等等,你會認為這段血腥歷史應該「謝幕」嗎?
提倡「謝幕」者,或是不明真相,或是置身事外,或是政治逃避者;而那些堅決、大力鼓吹「謝幕」者,可能是紅色高棉殘餘或其同路人、也可能是背後的支持者,這些都是毫無人性的冷血之徒。站在歷史高度,為了人民利益,為了捍衛真理,推己及人,不因國小民弱而輕忽,不因年代久遠而無視。鼓吹「謝幕」,令死者不得安息,遺屬失望,更令人類蒙羞、人間無正義。
拙著《柬埔寨戰亂文學》第一篇「柬共屠殺人數之謎」中,舉證指出紅色高棉致死、殺死人數在兩百五十萬到兩百七十萬之間,佔當時全國人口接近三分之一。你也可從現今仍然在世的幾乎任何一個倖存者詢問他們的遭遇從而得到旁證。
我在紅色高棉統治下在農村度過整整十年,走南闖北,驚心動魄,多次死裡逃生,我目睹耳聞成批成批男女老少死於暴力驅趕、飢餓、疾病、過勞。紅色高棉殺人手段堪比納粹希特勒:把成排的人用槍械押到林中,蒙上眼睛,站在事先挖好的坑洞四周,用木棍或鐵器從天靈蓋狠狠揮擊過去,未死的也活埋了,乾脆利落,省事省子彈。更有「因地制宜」的槍斃、沉河、落井、倒提嬰兒雙腿傾盡全力向樹幹揮擊其頭部……等等。株連家族,斬草除根。天地之大,竟無處可逃,人本是萬物之靈,生命竟不如螻蟻。
一九七九年一月七日,紅色高棉在越南軍隊進攻下十三天就垮台。當年四月,我一家幾經磨難來到金邊郊外的「六支牌」鎮,那兒集中了千計死裡逃生的難民,每個日日夜夜,聽到的都是催人淚下的號哭聲:人們得悉其失散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被紅色高棉殺害了。一九九一年,我從美國回到柬埔寨,在暹粒省會參觀一鱷魚池,當地人告訴我,紅色高棉曾把要處死的人丟下此池,讓成群的飢餓鱷魚分屍爭吃;波羅勉省會的幾乎每個水井,成為紅色高棉的拋人坑;金邊的S21屠殺館陳列的密密麻麻的死者照片,個個臉色絕望、眼睛失神;金邊郊區的萬人坑,向世人訴說當年的恐怖,命運的悲慘;附近的骷髏塔,全都頭骨破裂或洞穿……
「謝幕」,意味結束,不再提起,就是放棄追責,是對殺人如麻的劊子手留情。人類生存不是到此為止,誰能保證若干年代,多少世紀之後不再發生類似慘絕人寰之事?
柬共總書記波爾布特和德國納粹的希特勒一樣,都是為了實現其「人種純潔」的理想而實行種族滅絕手段。前者認為只有把一切「可疑」、「無用」的人殺絕,剩下的就是純粹的無產階級,國家就進入共產主義,是馬列主義的「偉大創舉」、「舉世無雙」的功績;後者認為全球人類只有日爾曼民族才是最優秀的,必先殺絕與其爭鋒的猶太人、共產主義者,再清除其他「落後」、「平庸」之民族。前者以本國國民為目標,後者發動世界大戰。
歷史滾滾向前,柬共和德國納粹滅亡了。現今的德國對那段歷史並沒有「謝幕」。相反,統一後的德國歷任總理紛紛向當年受害最深重的波蘭下跪,向各受害國謝罪、賠償,承認當年的納粹就是德國,要全體國民莫忘德國曾經對人類犯下滔天大罪,政府對納粹勢力或殘餘進行不限年齡、不限時代或地域追捕到底。因此,德國贏得世界尊重,德國不斷進步、發展,成績驕人。
類似歷史慘案還有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期的烏克蘭。當時的蘇聯為了對付美國,以顯示其制度優於資本主義,向西方購買機器設備,發展重工業而輕忽農業,致使烏克蘭遭遇大飢荒仍然以低價強徵米糧。威爾士的年輕記者瓊斯為了證實蘇聯的「強大」,幾經曲折進入烏克蘭,發現當地飢民煮食已餓死的兒女,火車沿途運載飢民屍體川流不息。後來的史實證明,當年烏克蘭人民餓死高達四百萬人以上。然而,蘇聯先是竭力掩蓋,後來與烏克蘭之間的分分合合,「大局為重」,雙方都沒有全力追究責任,讓其「謝幕」了。否則,今天的俄羅斯也不至於視烏克蘭為無物,動輒對其發動侵略戰爭,致使兩國軍民死傷百萬計,外逃千萬計。
世事雖有分合,人死卻不能復活,家破不能重圓。人類如果沒人性,剩下的就是獸性。你不想生活在野獸之中,決不可讓劊子手的獸行「謝幕」。
(2025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