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7日 星期三

《文心雕龍》

《卷一》

原道第一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踰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鍠;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迺《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峻鴻績,九序惟歌,勳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曰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複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至夫子繼聖,獨秀前哲,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聖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輝事業,彪炳辭義。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迺道之文也。
贊曰︰
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光采元聖,炳燿仁孝。
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傚。

徵聖第二
夫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聖人之情,見乎辭矣。先王聖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跡貴文之徵也。褒美子產,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徵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迺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是以論文,必徵於聖;窺聖必宗於經。《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並用,聖人之文章,亦可見也。
顏闔以為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聖,弗可得已。然則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天道難聞,猶或鑽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徵聖立言,則文其庶矣。
贊曰︰
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為文,秀氣成采。
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

宗經第三
三極彝訓,其書曰經。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忝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於《八索》,中以《九丘》,歲歷綿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刊述,而大寶咸耀。於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極乎性情,辭亦匠於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聖謀卓絕,墻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矣。
夫《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故《繫》稱旨遠辭文,言中事隱,韋編三絕,固哲人之驪淵也。《書》實記言,而詁訓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故子夏歎《書》,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言照灼也。《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禮》以立體,據事制範,章條纎曲,執而後顯,採掇片言,莫非寶也。《春秋》辨理,一字見義,五石六鷁,以詳備成文;雉門兩觀,以先後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聖文之殊致,表裏之異體者也。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餘味日新,後進追取而非晚,前脩文用而未先,可謂太山偏雨,河潤千里者也。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並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稟經以製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
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勵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脩辭,鮮克宗經。是以楚艷漢侈,流弊不還,正末歸本,不其懿歟。
贊曰︰
三極彝訓,道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
性靈鎔匠,文章奧府,淵哉鑠乎,群言之祖。

正緯第四
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范》燿。故《繫辭》稱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斯之謂也。但世夐文隱,好生矯誕,真雖存矣,偽亦憑焉。
夫六經彪炳,而緯候稠疊;《孝》、《論》昭晳,而《鉤》、《讖》葳蕤,按經驗緯,其偽有四:蓋緯之成經,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今經正緯奇,倍擿千里,其偽一矣。經顯,聖訓也;緯隱,神教也。聖訓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於經,神理更繁,其偽二矣。有命自天,迺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託於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三矣。商周以前,圖籙頻見,春秋之末,群經方備,先緯後經,體乖織綜,其偽四矣。偽既倍摘,則義異自明,經足訓矣,緯何豫焉。
原夫圖籙之見,迺昊天休命,事以瑞聖,義非配經。故河不出圖,夫子有歎,如或可造,無勞喟然。昔康王河圖,陳於東序,故知前世符命,歷代寶傳,仲尼所撰,序錄而已。於是伎數之士,附以詭術,或說陰陽,或序災異,若鳥鳴似語,蟲葉成字,篇條滋蔓,必假孔氏,通儒討覈,謂起哀平,東序秘寶,朱紫亂矣。至於光武之世,篤信斯術,風化所靡,學者比肩,沛獻集緯以通經,曹褒撰讖以定禮,乖道謬典,亦已甚矣。是以桓譚疾其虛偽,尹敏戲其深假,張衡發其僻謬,荀悅明其詭誕,四賢博練,論之精矣。
若乃羲農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後來辭人,捃摭英華,平子恐其迷學,奏令禁絕;仲豫惜其雜真,未許煨燔;前代配經,故詳論焉。
贊曰︰
榮河溫洛,是孕圖緯。神寶藏用,理隱文貴。
世歷二漢,朱紫騰沸。芟夷譎詭,糅其雕蔚。

辨騷第五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淄,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崐侖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翳,則時乘六龍,崐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歎,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翫而未覈者也。
將覈其論,必徵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恕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懽,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瓌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豔,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翫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贊曰︰
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
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豔溢錙毫。

《卷二》

明詩第六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聖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氏樂辭云:玄鳥在曲;黃帝雲門,理不空綺,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敗德,五子咸怨,順美匡惡,其來久矣。
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深。子夏監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自王澤殄竭,風人輟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秦皇滅典,亦造仙詩。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至於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踊,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若乃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㭊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製,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袁孫以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然詩有恆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以為易,其難也方來。至於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離合之發,則明於圖讖;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聯句共韻,則柏梁餘製;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
贊曰:
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資皇世,風流二南。
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

樂府第七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闋,爰及皇時。自咸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至於塗山歌於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聲;夏甲歎於東陽,東音以發;殷整思於西河,西音以興;音聲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採言,樂盲被律,志感絲篁,氣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於盛衰,季札鑒微於興廢,精之至也。
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秦燔《樂經》,漢初紹復,制氏紀其鏗鏘,叔孫定其容與,於是《武德》興乎高祖,《四時》廣於孝文,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律,朱馬以騷體製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間薦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於天馬也。至宣帝雅頌,詩效《鹿鳴》。邇及元成,稍廣淫樂,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暨後郊廟,惟雜雅章,辭雖典文,而律非夔曠。至於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於淫蕩,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逮於晉世,則傅玄曉音,創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亦充庭萬。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懸,聲節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後人驗其銅尺;和樂精妙,固表裏而相資矣。
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若夫豔歌婉孌,怨志詄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
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故陳思稱李延年閑於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觀高祖之詠大風,孝武之歎來遲,歌童被聲,莫敢不協;子建士衡,咸有佳篇,並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至於斬伎鼓吹,漢世鐃挽,雖戎喪殊事,而並總入樂府,繆襲所致,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區界。
贊曰:
八音摛文,樹辭為體。謳吟坰野,金石雲陛。
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豈惟觀樂,於焉識禮。

詮賦第八
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昔邵公稱公卿獻詩,師箴瞍賦。傳云:登高能賦,可為大夫。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總其歸塗,實相枝幹。劉向云明不歌而頌,班固稱古詩之流也。至如鄭莊之賦大隧,士蒍之賦狐裘,結言𢭃韻,詞自己作,雖合賦體,明而未融。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也。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繁積於宣時,校閱於成世,進御之賦千有餘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並體國經野,義尚光大,既履端於倡序,亦歸餘於總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迭致文契。按那之卒章,閔馬稱亂,故知殷人輯頌,楚人理賦,斯並鴻裁之寰域,雅文之樞轄也。至於草區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取會,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斯又小制之區畛,奇巧之機要也。
觀夫荀結隱語,事數自環;宋發夸談,實始淫麗。枚乘《菟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豔;賈誼《鵩鳥》,致辨於情理;子淵《洞簫》,窮變於聲貌;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子雲《甘泉》,構深瑋之風;延壽《靈光》,含飛動之勢;凡此十家,並辭賦之英傑也。及仲宣靡密,發端必遒;偉長博通,時逢壯采;太沖安仁,策勳於鴻規;士衡子安,底績於流制;景純綺巧,縟理有餘;彥伯梗概,情韻不匱;亦魏晉之賦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蓋覩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此揚子所以追悔於雕虫,貽誚於霧縠者也。
贊曰:
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
㭊滯必揚,言曠無隘。風歸麗則,辭翦美稗。

頌贊第九
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嚳之世,咸墨為頌,以歌九韶。自商以下,文理允備。夫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正四方謂之雅,容告神明謂之頌。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魯國以公旦次編,商人以前王追錄,斯乃宗廟之正歌,非讌饗之常詠也。《時邁》一篇,周公所製。哲人之頌,規式存焉。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晉輿之稱原田,魯民之刺裘鞸,直言不詠,短辭以諷,邱明子高,並諜為誦,斯則野誦之變體,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及細物矣。至於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並作,相繼於時矣。若夫子雲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武仲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範《駉》《那》,雖淺深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至於班傅之《北征》《西巡》,變為序引,豈不褒過而謬體哉!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又崔瑗《文學》,蔡邕《樊渠》,並致美於序,而簡約乎篇;摯虞品藻,頗為精覈,至云雜以風雅,而不變旨趣,徒張虛論,有似黃白之偽說矣。及魏晉辨頌,鮮有出轍。陳思所綴,以《皇子》為標;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其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
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義,雖纖曲巧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
讚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正重讚,蓋唱發之辭也。及益讚於禹,伊陟讚於巫咸,並颺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故漢置鴻臚,以唱拜為讚,即古之遺語也。至相如屬筆,始讚荊軻。及遷《史》固《書》,託讚褒貶。約文以總錄,頌體以論辭;又紀傳後評,亦同其名。而仲洽《流別》,謬稱為述,失之遠矣。及景純注《雅》,動植必讚,義兼美惡,亦猶頌之變耳。
然本其為義,事在獎歎,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於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發源雖遠,而致用蓋寡,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乎!
贊曰︰
容體底頌,勳業垂讚。鏤影摛文,聲理有爛。
年積愈遠,音徽如旦。降及品物,炫辭作翫。

祝盟第十
天地定位,祀徧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犧盛惟馨,本於明德,祝史陳信,資乎文辭。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則上皇祝文,爰在茲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頗形於言矣。
至於商履,聖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太祝,掌六祝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於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於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於祔廟之祝;多福無疆,布於少牢之饋;宜社類禡,莫不有文。所以寅虔於神祇,嚴恭於宗廟也。春秋已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於張老成室,致善於歌哭之禱;蒯瞶臨戰,獲佑於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於祝矣。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纚也。漢之群祀,肅其旨禮,既總碩儒之儀,亦參方士之術。所以秘祝移過,異於成湯之心;侲子敺疫,同乎越巫之祝;禮失之漸也。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於是後之譴咒,務於善罵。唯陳思詰咎,裁以正義矣。
若乃禮之祭祀,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讚言行,祭而兼讚,蓋引神而作也。又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內史執策。然則策本書贈,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義同於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祝儀,太史所作之讚,因周之祝文也。凡群言發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於無媿。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祭奠之恭哀也;舉𢑥而求,昭然可鑒矣。
盟者,明也。騂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於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詛盟不及,時有要誓,結言而退。周衰屢盟,以及要契,始之以曹沫,終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設黃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咒何預焉。若夫臧洪歃辭,氣截雲蜺;劉琨鐵誓,精貫霏霜;而無補於漢晉,反為仇讎。故知信不由衷,盟無益也。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然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後之君子,宜在殷鑒,忠信可矣,無恃神焉!
贊曰:
毖祀欽明,祝史惟談。立誠在肅,脩辭必甘。
季代彌飾,絢言朱藍,神之來格,所貴無慚。

《卷三》

銘箴第十一
昔帝軒刻輿几以弼違,大禹勒筍簴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戶席,題必戒之訓,周公慎言於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則先聖鑒戒,其來久矣。
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於昆吾,仲山鏤績於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勳於景鐘,孔悝表勤於衛鼎,稱伐之類也。
若乃飛廉有石槨之錫,靈公有蒿里之謚。銘發幽石,吁可怪矣!趙靈勒跡於番吾,秦昭刻博於華山,夸誕示後,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疎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華陰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
至如敬通雜器,準矱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物,讚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魏文九寶,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駸駸,後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鍼石也。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於后羿,楚子訓民於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範《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可徵,信所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
至於潘勖《符節》,要而失淺;溫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引廣事雜;潘尼《乘輿》,義正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於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銘,而水火井竈,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禦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賛,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覈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異用,罕施於後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矣。
贊曰︰
銘實器表,箴惟德軌。有佩於言,無鑒於水。
秉茲貞勵,警乎立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誄碑第十二
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以前,其詳靡聞。周雖有誄,未被于士。又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讀誄定謚,其節文大矣。
自魯莊戰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卒,哀公作誄。觀其憗遺之切,嗚呼之歎,雖非叡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誄惠子,則辭哀而韻長矣。
暨乎漢世。承流而作。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闊略四句乎!杜篤之誄,有譽前代。吳誄雖工,而他篇頗疎,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盻千金哉!傅毅所制,文體倫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參,觀其序事如傳,辭靡律調,固誄之才也。潘岳構意,專師孝山,巧於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徵厥聲者也。
至如崔駰誄趙,劉陶誄黃,並得憲章,工在簡要。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旨言自陳,其乖甚矣。若夫殷臣誄湯,追褒玄鳥之祚;周史歌文,上闡后稷之烈。誄述祖宗,蓋詩人之則也。
至於序述哀情,則觸類而長。傅毅之誄北海,云「白日幽光,雰霧杳冥」,始序致感,遂為後式。景而效者,彌取於工矣。
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淒焉如可傷。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紀跡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勳績,而庸器漸缺,故後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基也。
自後漢以來,碑碣雲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胡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而至。
孔融所創,有摹伯喈。張陳兩文,辨給足采,亦其亞也。及孫綽為文,志在碑誄;溫王郤庾,辭多枝雜;桓彝一篇,最為辨裁。
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實銘器,銘實碑文,因器立名,事先於誄。是以勒石讚勳者,入銘之域;樹碑述已者,同誄之區焉。
贊曰:
寫實追虛,碑誄以立。銘德慕行,文采允集。
觀風似面,聽辭如泣。石墨鐫華,頹影豈忒。

哀弔第十三
賦憲之謚,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以辭遣哀,蓋下流之悼,故不在黃髮,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贖,事均夭橫,《黃鳥》賦哀,抑亦詩人之哀辭乎!
暨漢武封禪,而霍子侯暴亡,帝傷而作詩,亦哀辭之類矣。及後漢汝陽王亡,崔瑗哀辭,始變前式。然履突鬼門,怪而不辭;駕龍乘雲,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頗似歌謠,亦彷彿乎漢武也。
至于蘇順張升,並述哀文,雖發其精華,而未極心實。建安哀辭,惟偉長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及潘岳繼作,實踵其美。觀其慮善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言摹詩,促節四言,鮮有緩句;故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
原夫哀辭大體,情主於痛傷,而辭窮乎愛惜。幼未成德,故譽止於察惠;弱不勝務,故悼加乎膚色。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
弔者,至也。《詩》云:神之弔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終定謚,事極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壓溺乖道,所以不弔矣。又宋水鄭火,行人奉辭,國災民亡,故同弔也。
及晉築虒臺,齊襲燕城,史趙蘇秦,翻賀為弔,虐民搆敵,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弔之所設也。
或驕貴以殞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無時,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並名為弔。
自賈誼浮湘,發憤弔屈,體同而事覈,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弔二世,全為賦體;桓譚以為其言惻愴,讀者歎息。及平章要切,斷而能悲也。揚雄弔屈,思積功寡,意深文略,故辭韻沈膇。班彪蔡邕,並敏于致語,然影附賈氏,難為並驅耳。
胡阮之弔夷齊,褒而無聞,仲宣所制,譏呵實工。然則胡阮嘉其清,王子傷其隘,各志也。彌衡之弔平子,縟麗而輕清;陸機之弔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稱者也。
夫弔雖古義,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
贊曰:
辭定所一,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慟。
雖有通才,迷方失控。千載可傷,寓言以送。

雜文第十四
智術之子,博雅之人,藻溢於辭,辭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文。及枚乘摛豔,首製《七發》,腴辭雲搆,夸麗風駭。蓋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揚雄覃思文閣,業深綜述,碎文璅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對問以後,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託古慰志,疎而有辨。揚雄《解嘲》,雜以諧謔,迴環自釋,頗亦為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駰《達旨》,吐典言之裁;張衡《應間》,密而兼雅;崔實《客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奧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
至於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疎;庾敳《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眾,無所取矣。原茲文之設,迺發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駰《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於宏壯;仲宣《七釋》,致辨於事理。
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餘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瓌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體,豔詞動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雲所謂先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
自《連珠》以下,擬者間出。杜篤賈逵之曹,劉珍潘勖之輩,欲穿明珠,多貫魚目。可謂壽陵匍匐,非復邯鄲之步,里醜捧心,不關西施之嚬矣。
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廣於舊篇。豈慕朱仲四寸之璫乎!夫文小易周,思閑可贍。足使義明而詞淨,事圓而音澤,磊磊自轉,可稱珠耳。
詳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問,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總括其名,並歸雜文之區;甄別其義,各入討論之域;類聚有貫,故不曲述。
贊曰:
偉矣前修,學堅多飽。負文餘力,飛靡弄巧。
枝辭攢映,嚖若參昴。慕嚬之心,於焉祇攪。

諧讔第十五
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昔華元棄甲,城者發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並嗤戲形貌,內怨為俳也;又蠶蟹鄙諺,貍首淫哇,苟可箴戒,載於禮典。故知諧辭讔言,亦無棄矣。
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昔齊威酣樂,而淳于說甘酒;楚襄讌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及優旃之諷漆城,優孟之諫葬馬,並譎辭飾說,抑止昏暴。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
但本體不雅,其流易弊,於是東方枚皋,餔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故其自稱為賦,迺亦俳也。見視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說以著《笑書》,薛綜憑宴會而發嘲調,雖抃推席,而無益時用矣。
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轡;潘岳醜婦之屬,束皙賣餅之類,尤而效之,蓋以百數。魏晉滑稽,盛相驅扇。遂乃應瑒之鼻,方於盜削卵;張華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虧德音,豈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歟!
讔者,隱也;遯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昔還社求拯於楚師,喻眢井而稱麥麴;叔儀乞糧於魯人,歌珮玉而呼庚癸;伍舉刺荊王以大鳥,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莊姬託辭於龍尾,臧文謬書於羊裘,隱語之用,被於紀傳。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蓋意生於權譎,而事出於機急,與夫諧辭,可相表裏者也。
漢世隱書十有八篇,歆固編文,錄之歌末。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但謬辭詆戲,無益規補。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迴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目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荀卿《蠶賦》,已兆其體;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夫觀古之為隱,理周要務,豈為童稚之戲謔,搏髀而抃笑哉!
然文辭之有諧讔,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若效而不已,則髡袒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贊曰:
古之嘲隱,振危釋憊。雖有絲麻,無棄菅蒯。
會義適時,頗益諷誡。空戲滑稽,德音大壞。

《卷四》

史傳第十六
開闢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之世,史有蒼頡,主文之職,其來久矣。《曲禮》曰:史載筆。左右。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事,右史記言。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唐虞流于典謨,商夏被于誥誓。自周命維新,姬公定法,紬三正以班歷,貫四時以聯事,諸侯建邦,各有國史,彰善癉惡,樹之風聲。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
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歎鳳,臨衢而泣麟,於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徵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踰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幽隱,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於後,實聖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
及至縱橫之世,史職猶存。秦并七王,而戰國有策。蓋錄而弗敘,故即簡而為名也。漢滅嬴項,武功積年。陸賈稽古,作《楚漢春秋》。爰及太史談,世惟執簡,子長繼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則文非元聖。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紀綱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
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其十志該富,讚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至於宗經矩聖之典,端緒豐贍之功,遺親攘美之罪,徵賄鬻筆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觀夫左氏綴事,附經間出,於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機,呂后攝政,班史立紀,違經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為後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著盟;宣后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而惑同遷固,元帝王后,欲為立紀,謬亦甚矣。尋子弘雖偽,要當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於二后哉。
至於《後漢》紀傳,發源《東觀》。袁張所製,偏駁不倫。薛謝之作,疎謬少信。若司馬彪之詳實,華嶠之準當,則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或激抗難徵,或疎闊寡要。唯陳壽《三志》,文質辨洽,荀張比之於遷固,非妄譽也。
至於晉代之書,繁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續末而不終,干寶述紀,以審正得序;孫盛《陽秋》,以約舉為能。按《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自《史》《漢》以下,莫有準的。至鄧璨《晉紀》,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亦有心典謨。及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焉。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徵盛衰,殷鑒興廢,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為盛,郡國文計,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於體國,必閱石室,啟金匱,抽裂帛,檢殘竹,欲其博練於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然後詮評昭整,苛濫不作矣。
然紀傳為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疎,斯固總會之為難也。或有同歸一事,而數人分功,兩記則失於複重,偏舉則病於不周,此又銓配之未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傅玄譏後漢之尤煩,皆此類也。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略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説,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
至於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勳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常嗤,理欲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為歎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臣乎!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於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然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嬴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歷詆後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贊曰:
史肇軒黃,體備周孔。世歷斯編,善惡偕總。
騰褒裁貶,萬古魂動。辭宗邱明,直歸南董。

諸子第十七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代所記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為《鬻子》。子自肇始,莫先於茲,及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則鬻惟文友,李實孔師,聖賢並世,而經子異流矣。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蠭起。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儉确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於地利,騶子養政於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脣吻以策勳,尸佼兼總於雜術,青史曲綴以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並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餘榮矣。
暨於暴秦烈火,勢炎崐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逮漢成留思,子政讎校,於是《七略》芬菲,九流鱗萃,殺青所編,百有八十餘家矣。迄至魏晉,作者間出,讕言兼存,璅語必錄,類聚而求,亦充箱照軫矣。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禮記‧月令》,取乎呂氏之紀。三年問喪,寫乎《荀子》之書,此純粹之類也。若乃湯之問棘云蚊睫有雷霆之聲;惠施對梁王,云蝸角有伏尸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混洞虛誕。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湯如茲,況諸子乎!
至如商韓六蝨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魏牟比之鴞鳥,非妄貶也。昔東平求諸子、《史記》,而漢朝不與。蓋以《史記》多兵謀,而諸子雜詭術也。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採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覈而言練;列御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尸佼尉繚,術通而文鈍;鶡冠緜緜,亟發深言;鬼谷眇眇,每環奧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呂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汎採而文麗,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辭氣文之大略也。
若夫陸賈《典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咸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夫自六國以前,去聖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後,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採。此遠近之漸變也。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於萬古之上,而送懷於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贊曰:
丈夫處世,懷寶挺秀。辨雕萬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隱,含道必授。條流殊述,若有區囿。

論說第十八
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
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聚述聖言通經,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嚴尤《三將》,敷述昭情,善入史體。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元論。於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
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元》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人倫之英也。至如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次及宋岱郭象,銳思於幾神之區;夷甫裴頠,交辨於有無之域;並獨步當時,流聲後代。然滯有者,全繫於形用;貴無者,專守於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逮江左群談,惟玄是務;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
至如張衡《譏世》,韻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追于無形,迹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餘萬字;朱普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
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暨戰國爭雄,辨士雲踊;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一人之辨,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酈君既斃於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樓護脣舌,頡頏萬乘之階,抵噓公卿之席;並順風以託勢,莫能逆波而泝洄矣。
夫說貴撫會,弛張相隨,不專緩頰,亦在刀筆。范雎之言事,李斯之止逐客,並煩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於鄒陽之說吳梁,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於成務,退無阻於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贊曰:
理形於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致遠方寸。
陰陽莫貳,鬼神靡遯。說爾飛鉗,呼吸沮勸。

詔策第十九
皇帝御寓,其言也神。淵嘿黼扆,而響盈四表,唯詔策乎!昔軒轅唐虞,同稱為命。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戎,誥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允。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誥四方。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
降及七國,並稱曰令。令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詔誥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詩》云畏此簡書;《易》稱君子以制數度;《禮》稱明君之詔;《書》稱敕天之命;並本經典以立名目。遠詔近命,習秦制也。
記稱絲綸,所以應接群后。虞重納言,周貴喉舌。故兩漢詔誥,職在尚書。王言之大,動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視草;隴右多文士,光武加意於書辭;豈直取美當時,亦敬慎來葉矣。
觀文景以前,詔體浮新;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勸戒淵雅,垂範後代;及制詔嚴助,即云厭承明廬。蓋寵才之恩也。孝宣璽書,賜太守陳遂,亦故舊之厚也。
逮光武撥亂,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時或偏濫。詔賜鄧禹,稱司徒為堯,敕責侯霸,稱黃鉞一下。若斯之類,實乖憲章。暨明章崇學,雅詔間出。和安政弛,禮閣鮮才,每為詔敕,假手外請。建安之末,文理代興,潘勖《九錫》,典雅逸群。衛覬禪誥,符采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晉誥策,職在中書,劉放張華,互管斯任,施令發號,洋洋盈耳。魏文帝下詔,辭義多偉,至於作威作福,其萬慮之一弊乎!晉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後,體憲風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恆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
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憲,此其事也。魏武稱作敕戒,當指事而語,勿得依違;曉治要矣。及晉武敕戒,備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隱,勒牙門以禦衛,有訓典焉。戒者,慎也,禹稱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及馬援以下,各貽家戒。班姬女戒,足稱母師也。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契敷五教,故王侯稱教。昔鄭弘之守南陽,條教為後所述,乃事緒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麗而罕於理,乃治體乖也。若諸葛孔明之詳約,庾稚恭之明斷,並理得而辭中,教之善也。
自教以下,則又有命。《詩》云,有命自天,明為重也。《周禮》曰:師氏詔王,明為輕也。今詔重而命輕者,古今之變也。
贊曰:
皇王施令,寅嚴宗誥。我有絲言,兆民尹好。
輝音峻舉,鴻風遠蹈。騰義飛辭,渙其大號。

檄移第二十
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故觀電而懼雷壯,聽聲而懼兵威。兵先乎聲,其來已久。昔有虞始戒於國,夏后初誓於軍,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師,宣訓我眾,未及敵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謀父稱古有威讓之令,令有文告之辭;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諸侯出,懼敵弗服,故兵出須名,振此威風,暴彼昏亂。劉獻公之所謂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者也。齊桓征楚,詰苞茅之闕。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管仲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暨乎戰國,始稱為檄。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播諸視聽也。
夫兵以定亂,莫敢自專,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云肅將王誅。故分閫推轂,奉辭伐罪,非唯致果為毅,亦且厲辭為武,使聲如衝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怒,總其罪人,懲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搖奸宄之膽,訂信慎之心,使百尺之衝,摧折於咫書,萬雉之城,顛墜於一檄者也。
觀隗囂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飾,而辭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實太甚,發邱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釁,皦然露骨矣。敢指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鍾會檄蜀,徵驗甚明,桓公檄胡,觀釁尤切,並壯筆也。
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彊弱,角權勢,標蓍龜于前驗,懸鞶鑑于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譎詭以馳旨,煒燁以騰說,凡此眾條,莫或違之者也。故其植義颺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無所取才矣。又州郡徵吏,亦稱為檄,固明舉之義也。
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所以洗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與檄參伍,故不重論也。
贊曰:
三驅弛剛,九伐先話。鞶鑑吉凶,蓍龜成敗。
摧壓鯨鯢,抵落蜂蠆。移寶易俗,草偃風邁。

《卷五》

封禪第二十一
夫正位北辰,嚮明南面,所以運天樞,毓黎獻者,何嘗不經道緯德,以勒皇跡者哉!錄圖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萬物盡化;言至德所被也。丹書曰:義勝欲則從,欲勝義則凶;戒慎之至也。則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禪矣。
昔黃帝神靈,克膺鴻瑞,勒功喬岳,鑄鼎荊山。大舜巡岳,顯乎《虞典》。成康封禪,聞之樂緯。及齊桓之霸,爰窺王跡,夷吾譎陳,拒以怪物。固知玉牒金鏤,專在帝皇也。然則西鶼東鰈,南茅北黍,空談非徵,勳德而已。是史遷八書,明述封禪者,固禋祀之殊禮,銘號之秘祝,祀天之壯觀矣。秦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然疎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
鋪觀兩漢隆盛,孝武禪號於肅然,光武巡封於梁父。誦德銘勳,乃鴻筆耳。觀相如封禪,蔚為唱首。爾其表權輿,序皇王,炳元符,鏡鴻業,驅前古於當今之下,騰休明於列聖之上,歌之以禎瑞,讚之以介邱,絕筆茲文,固維新之作也。及光武勒碑,則文自張純,首胤典謨,末同祝辭,引鈎讖,敘離亂,計武功,述文德,事覈理舉,華不足而實有餘矣。凡此二家,並岱宗實跡也。
及揚雄《劇秦》,班固《典引》,事非鐫石,而體因紀禪。觀《劇秦》為文,影寫長卿,詭言遁辭,故兼包神怪。然骨製靡密,辭貫圓通,自稱極思,無遺力矣。《典引》所敘,雅有懿乎,歷鑒前作,能執厥中,其致義會文,斐然餘巧。故稱《封禪》麗而不典,《劇秦》典而不實,豈非追觀易為明,循勢易為力歟!至於邯鄲《受命》,攀響前聲,風末力寡,輯韻成頌,雖文理順序,而不能奮飛。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答迂緩,且已千言,勞深勣寡,飈燄缺焉。
茲文為用,蓋一代之典章也。搆位之始,宜明大體,樹骨於訓典之區,選言於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於深,文今而不墜於淺,義吐光芒,辭成廉鍔,則為偉矣。雖復道極數殫,終然相襲,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轍焉。
贊曰:
封勒帝勣,對越天休。逖聽高岳,聲英克彪。
樹石九旻,泥金入幽。鴻律蟠采,如龍如虬。

章表第二十二
夫設官分職,高卑聯事。天子垂珠以聽,諸侯鳴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故堯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辭再讓之請,俞往欽哉之授,並陳辭帝庭,匪假書翰。然則敷奏以言,則章表之義也;明試以功,即授爵之典也。至太甲既立,伊尹書誡,思庸歸亳,又作書以讚。文翰獻替,事斯見矣。
周監二代,文理彌盛,再拜稽首,對揚休命,承文受冊,敢當丕顯,雖言筆未分,而陳謝可見。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於王,皆稱上書。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章者,明也。《詩》云:為章於天,謂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標也。《禮》有《表記》,謂德見於儀,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蓋取諸此也。
按《七略》藝文,謠詠必錄;章表奏議,經國之樞機,蓋闕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而在職司也。前漢表謝,遺篇寡存。及後漢察舉,必試章奏。左雄奏議,臺閣為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並當時之傑筆也。觀伯始《謁陵》之章,足見其典文之美焉。
昔晉文受冊,三辭從命,是以漢末讓表,以三為斷。曹公稱為表不止三讓,又勿得浮華。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至於文舉之薦禰衡,氣揚采飛;孔明之辭後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旨,並表之英也。琳瑀章表,有譽當時;孔璋稱健,則其標也。陳思之表,獨冠群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掣巧,隨變生趣,執轡有餘,故能緩急應節矣。
逮晉初筆札,則張華為儁。其三讓公封,理周辭要,引義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鷦鷯》,莫顧章表。及羊公之辭開府,有譽於前談;庾公之讓中書,信美於往載。序志顯類,有文雅焉。劉琨勸進,張駿自序,文致耿介,並陳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為用也,所以對揚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國華。章以造闕,風矩應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課實,以章為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賁,志在典謨;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淺。表體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然懇惻者辭為心使,浮侈者情為文使,繁約得正,華實相勝,脣吻不滯,則中律矣。子貢云:心以制之,言以結之,蓋一辭意也。荀卿以為觀人美辭,麗於黼黻文章,亦可以喻於斯乎!
贊曰:
敷表降闕,獻替黼扆。言必貞明,義則弘偉。
肅恭節文,條理首尾。君子秉文,辭令有斐。

奏啟第二十三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書稱奏。陳政事,獻典儀,上急變,劾愆謬,總謂之奏。奏者,進也。言敷于下,情進于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勳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逕;無膏潤,形於篇章矣。
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儒雅繼踵,殊采可觀。若夫賈誼之務農,晁錯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勸禮,溫舒之緩獄,谷永之諫仙,理既切至,辭亦通暢,可謂識大體矣。
後漢群賢,嘉言罔伏。楊秉耿介於災異,陳蕃憤懣於尺一,骨鯁得焉;張衡指摘於史職,蔡邕銓列於朝儀,博雅明焉。魏代名臣,文理迭興。若高堂天文,王觀教學,王朗節省,甄毅考課,亦盡節而知治矣。晉氏多難,災屯流移。劉頌殷勸於時務,溫嶠懇惻於費役,並體國之忠規矣。
夫奏之為筆,固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昔周之太僕,繩愆糾謬;秦之御史,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鷙擊,砥礪其氣,必使筆端振風,簡上凝霜者也。觀孔光之奏董賢,則實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惡。名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若夫傅咸勁直,而按辭堅深;劉隗切正,而劾文闊略;各其志也。
後之彈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舊準弗差。然函人欲全,矢人欲傷,術在糾惡,勢必深峭。《詩》刺讒人,投畀豺虎;《禮》疾無禮,方之鸚猩;墨翟非儒,目以豕彘;孟軻譏墨,比諸禽獸;《詩》《禮》儒墨,既其如茲,奏劾嚴文,孰云能免。是以世人為文,競於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為戾,復似善罵,多失折衷。若能闢禮門以懸規,標義路以植矩,然後逾垣者折肱,捷徑者滅趾,何必躁言醜句,詬病為切哉!是以立範運衡,宜明體要。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軌,總法家之式,秉儒家之文,不畏彊禦,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絕席之雄,直方之舉耳。
啟者開也。高宗云,啟乃心,沃朕心,取其義也。孝景諱啟,故兩漢無稱。至魏國箋記,始云啟聞。奏事之末,或云謹啟。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幹。必斂飭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啟之大略也。
又表奏確切。號為讜言。讜者,偏也。王道有偏,乖乎蕩蕩。其偏,故曰讜言也。孝成稱班伯之讜言,貴直也。自漢置八儀,密奏陰陽;皁囊封板,故曰封事。晁錯受書,還上便宜。後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機密也。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諤,事舉人存,故無待泛說也。
贊曰:
皁飾司直,肅清風禁。筆銳干將,墨含淳酖。
雖有次骨,無或膚浸。獻政陳宜,事必勝任。

議對第二十四
周爰諮謀,是謂為議。議之言宜,審事宜也。《易》之節卦,君子以制度數議德行。《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議貴節制,經典之體也。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則其來遠矣。洪水之難,堯咨四岳,宅揆之舉,舜疇五人,三代所興,詢及芻蕘。《春秋》釋宋,魯桓務議。及趙靈胡服,而季父爭論;商鞅變法,而甘龍交辯;雖憲章無算,而同異足觀。
迄至有漢,始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楷式昭備,藹藹多士,發言盈庭;若賈誼之遍代諸生,可謂捷於議也。至如主父之駁挾弓。安國之辨匈奴,賈捐之之陳于朱崖,劉歆之辨於祖宗,雖質文不同,得事要矣。
若乃張敏之斷輕侮,郭躬之議擅誅,程曉之駁校事,司馬芝之議貨錢,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賈充之謚,事實允當,可謂達議體矣。漢世善駁,則應劭為首。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然仲瑗博古,而銓貫有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諛辭弗剪,頗累文骨,亦各有美,風格存焉。
夫動先擬議,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務,弛張治術。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採故實於前代,觀通變於當今;理不謬搖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於禮,戎事必練於兵,田穀先曉於農,斷訟務精於律。然後標以顯義,約以正辭,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覈為美,不以深隱為奇,此綱領之大要也。
若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擯,設得其理,亦為游辭所埋矣。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為薰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於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存於茲矣。
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古之造士,選事考言。漢文中年,始舉賢良,晁錯對策,蔚為舉首。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要術也。
觀晁氏之對,證驗古今,辭裁以辨,事通而贍,超升高第,信有徵矣。仲舒之對,祖述春秋,本陰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為文作。及後漢魯丕,辭氣質素,以儒雅中策,獨入高第。凡此五家,並前代之明範也。
魏晉以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已多,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飲博士,而雉集乎堂,晉策秀才,而麏興於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
夫駁議偏辨,各執異見;對策揄揚,大明治道。使事深於政術,理密於時務,酌三五以鎔世,而非迂緩之高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偽論;風恢恢而能遠,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對也。難矣哉,士之為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疎治,對策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
贊曰:
議惟疇政,名實相課。斷理必綱,摛辭無懦。
對策王庭,同時酌和。治體高秉,雅謨遠播。

書記第二十五
大舜云: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蓋聖賢言辭,總為之書,書之為體,主言者也。揚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故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象於夬,貴在明決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頗疎,春秋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之諫范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面。又子服敬叔進弔書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辭,多被翰墨矣。及七國獻書,詭麗輻輳;漢來筆札,辭氣紛紜。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朔之難公孫,楊惲之酬會宗,子雲之答劉歆,志氣槃桓,各含殊采;並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
逮後漢書記,則崔瑗尤善。魏之元瑜,號稱翩翩;文舉屬章,半簡必錄;休璉好事,留意詞翰;抑其次也。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趙至敘離,迺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陳遵占辭,百封各意;禰衡代書,親疎得宜,斯又尺牘之偏才也。
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以散鬱陶,託風采,故宜滌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若夫尊貴差序,則肅以節文,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亦稱奏書,張敞奏書於膠后,其義美矣。
迄至後漢,稍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奏牋。記之言志,進己志也。牋者,表也,表識其情也。崔實奏記於公府,則崇讓之德音矣;黃香奏牋於江夏,亦肅恭之遺式矣。公幹牋記,麗而規益,子桓弗論,故世所共遺,若略名取實,則有美於為詩矣。劉廙謝恩,喻切以至。陸機自理,情周而巧;牋之為美者也。原牋記之為式,既上窺乎表,亦下睨乎書,使敬而不懾,簡而無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蓋牋記之分也。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劄雜名,古今多品。是以總領黎庶,則有譜籍簿錄;醫歷星筮,則有方術占試;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徵信,則有符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並述理於心,著言於翰,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也。
故謂譜者,普也。注序世統,事資周普,鄭氏譜《詩》,蓋取乎此。籍者,借也。歲借民力,條之於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簿者,圃也。草木區別,文書類聚,張湯李廣,為吏所簿,別情偽也。錄者,領也。古史世本,編以簡策,領其名數,故曰錄也。
方者,隅也。醫藥攻病,各有所主,專精一隅,故藥術稱方。
術者,路也。算歷極數,見路乃明,《九章》積微,故以為術,淮南《萬畢》,皆其類也。
占者,覘也。星辰飛伏,伺候乃見,精觀書雲,故曰占也。
式者,則也。陰陽盈虛,五行消息,變雖不常,而稽之有則也。
律者,中也,黃鐘調起,五音以正,法律馭民,八刑克平,以律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命如流水,使民從也。
法者,象也。兵謀無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上行於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徵召防偽,事資中孚。三代玉瑞,漢世金竹,末代從省,易以書翰矣。
契者,結也。上古純質,結繩執契,今羌胡徵數,負販記緡,其遺風歟!
券者,束也。明白約束,以備情偽,字形半分,故周稱判書。古有鐵券,以堅信誓,王褒髯奴,則券之楷也。
疏者,布也。布置物類,撮題近意,故小券短書,號為疏也。
關者,閉也。出入由門,關閉當審;庶務在政,通塞應詳。韓非云:孫亶回聖相也,而關於州部,蓋謂此也。
刺者,達也。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敘相達,若針之通結矣。
解者,釋也。解釋結滯,徵事以對也。
牒者,葉也。短簡編牒,如葉在枝,溫舒截蒲,即其事也。議政未定,故短牒咨謀。牒之尤密,謂之為籤。籤者,纖密者也。
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並有行狀,狀之大者也。
列者,陳也。陳列事情,昭然可見也。
辭者,舌端之文,通己於人。子產有辭,諸侯所賴,不可已也。
諺者,直語也。喪言亦不及文,故弔亦稱諺。廛路淺言,有實無華。鄒穆公云:囊漏儲中,皆其類也。《太誓》曰:古人有言,牝雞無晨。《大雅》云:人亦有言、惟憂用老。並上古遺諺,《詩》《書》所引者也。至於陳辭,稱掩目捕雀,潘岳哀辭,稱掌珠伉儷,並引俗說而為文辭者也。夫文辭鄙俚,莫過於諺,而聖賢詩書,採以為談,況踰於此,豈可忽哉!
觀此四條,並書記所總︰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或全任質素,或雜用文綺,隨事立體,貴乎精要,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並有司之實務,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鴻筆,多疎尺牘,譬九方堙之識駿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實焉。
贊曰:
文藻條流,託在筆札。既馳金相,亦運木訥。
萬古聲薦,千里應拔。庶務紛綸,因書乃察。

《卷六》

神思第二十六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遯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後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闚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於苦思,王充氣竭於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搆,阮瑀據鞍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後,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並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疎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鬱者苦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助乎心力矣。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於巧義,庸事或萌於新意,視布於麻,雖云未費,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於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
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體性第二十七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
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若總其歸途,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
典雅者,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馥采典文,經理玄宗者也;精約者,覈字省句,剖析毫𨤳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雲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恆資,才氣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斲梓染絲,功在初化,成綵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製,沿根討葉,思轉自圓,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贊曰:
才性異區,文辭繁詭。辭為膚根,志實骨髓。
雅麗黼黻,淫巧朱紫。習亦凝真,功沿漸靡。

風骨第二十八
《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
故練於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徵也。思不環周,索莫乏氣,則無風之驗也。昔潘勖錫魏,思摹經典,群才韜筆,乃其骨髓畯也;相如賦仙,氣號凌雲,蔚為辭宗,迺其風力遒也。能鑒斯要,可以定文,茲術或違,無務繁采。
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幹,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並重氣之旨也。夫翬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
若夫鎔鑄經典之範,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後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豈空結奇字,紕繆而成經矣。《周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蓋防文濫也。然文術多門,各適所好,明者弗授,學者弗師。於是習華隨侈,流遁忘反。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能研諸慮,何遠之有哉!
贊曰:
情與氣偕,辭共體並。文明以健,珪璋乃聘。
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峻立,符采克炳。

通變第二十九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塗,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疎耳。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幹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而異品矣。
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於黃世;虞歌卿雲,則文於唐時;夏歌雕牆,縟於虞代;商周篇什,麗於夏年。至於序志述時,其揆一也。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策制,顧慕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采。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疎古,風昧氣衰也。
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範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疎矣。夫青生於藍,絳生於蒨,雖逾本色,不能復化。桓君山云: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采;及見劉揚言辭,常輒有得;此其驗也。故練青濯絳,必歸藍蒨,矯訛翻淺,還宗經誥。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櫽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
夫誇張聲貌,則漢初已極,自茲厥後,循環相因,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內。枚乘《七發》云: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相如《上林》云: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云:天地虹洞,固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校獵》云:出入日月,天與地沓。張衡《西京》云:日月於是乎出入,象扶桑於濛汜。此並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
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迺穎脫之文矣。若乃齷齪於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迴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贊曰:
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可久,通則不乏。
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

定勢第三十
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豔逸之華;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
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鎔範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逾越。然淵乎文者,並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兩難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覈,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陳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採,深沈其旨者;或好離言辨白,分毫析釐者。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劉楨云:文之體指實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餘,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談,頗亦兼氣。然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又陸雲自稱往日論文,先辭而後情,尚勢而不取悅澤,及張公論文,則欲宗其言。夫本固先辭,勢實須澤,可謂先迷後能從善矣。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秉茲情術,可無思耶!
贊曰:
形生勢成,始末相承。湍迴似規,矢激如繩。
因利騁節,情采自凝。枉轡學步,力止襄陵。

《卷七》

情采第三十一
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華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孝經》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嘗言未嘗質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云豔采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豔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研味李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於涇渭之流,按轡於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
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盻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苟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採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製日疎,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汎詠臯壤,心纒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况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徵!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後結音,理正而後摛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贊曰:
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茲華乃贍。
吳錦好渝,舜英徒豔。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鎔裁第三十二
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鎔裁,櫽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範本體謂之鎔,翦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斲削矣。駢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肬,實侈於形。二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肬贅也。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鳴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後舒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斲,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
故三準既定,次討字句。句有可削,足見其疎;字不得減,乃知其密。精論要語,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謂繁與略,適分所好。引而伸之,則兩句敷為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思贍者善敷,才覈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義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覈;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駿以為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謂練鎔裁而曉繁略矣。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雲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夫美錦製衣,脩短有度,雖翫其采,不倍領袖,巧猶難繁,况在乎拙。而《文賦》以為榛楛勿翦,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衛,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鎔裁,何以行之乎!
贊曰:
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汎濫。
權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剪穢,弛於負擔。

聲律第三十三
夫音律所始,本於人聲者也。聲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神明,樞機吐納,律呂脣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徵。夫商徵響高,宮羽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脣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調,必知改張,摛文乖張,而不識所調。響在彼絃,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內聽難為聰也。故外聽之易,絃以手定,內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求,難以辭逐。
凡聲有飛沈,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沈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颺不還,並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迂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為患,生於好詭,逐新趣異,故喉脣糺紛;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辭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纍纍如貫珠矣。
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於字句。氣力窮於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故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纎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
若夫宮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廻取均,頗似調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陳思潘岳,吹籥之調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槩舉而推,可以類見。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不易,可謂銜靈均之聲餘,失黃鍾之正響也。凡切韻之動,勢若轉圜,訛音之作,甚於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練才洞鑒,剖字鑽響,識疎闊略,隨意所遇,若長風之過籟,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宮右徵,以節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
贊曰:
標情務遠,比音則近。吹律胸臆,調鍾脣吻。
聲得鹽梅,響滑榆槿。割棄支離,宮商難隱。

章句第三十四
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
夫裁文匠筆,篇有大小;離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句司數字,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迴環,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也。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若辭失其朋,則羈旅而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
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至於詩頌大體,以四言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為句。尋二言肇於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於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於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而體之篇,成於兩漢,情數運周,隨時代用矣。
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而善於資代。陸雲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詩人以兮字入於句限,《楚辭》用之,字出句外。尋兮字承句,乃語助餘聲。舜詠《南風》,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於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於以者,乃劄句之舊體;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據事似閑,在用實切。巧者迴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難謬,況章句歟!
贊曰:
斷章有檢,積句不恆。理資配主,辭忌失朋。
環情草調,宛轉相騰。離合同異,以盡厥能。

麗辭第三十五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易》之文繫,聖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於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並流,偶意共逸韻俱發。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釐。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云,鍾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徵人之學,事對所以為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也;並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
張華詩稱︰“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
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若兩事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見也。
贊曰:
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
炳爍聯華,鏡靜含態。玉潤雙流,如彼珩珮。

《卷八》

比興第三十六
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
觀夫興之託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其別,不嫌於鷙鳥;明而未融,故發注而後見也。
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颺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至於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者也。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製騷,諷兼比興。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詩》刺道喪,故興義銷亡。於是賦頌先鳴,故比體雲構,紛紜雜遝,信舊章矣。
夫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於聲,或方於貌,或擬於心,或譬於事。宋玉《高唐》云: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此比聲之類也;枚乘《菟園》云:焱焱紛紛,若塵埃之間白雲,此則比貌之類也;賈生《鵩賦》云禍之與福,何異糾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襃《洞簫》云:優柔溫潤,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聲比心者也;馬融《長笛》云:繁縟絡繹,范蔡之說也,此以響比辯者也;張衡《南都》云:起鄭舞,蠒曳緒,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類,辭賦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於周人也。
至於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雲物,莫不纖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又安仁《螢賦》云流金在沙,季鷹雜詩云青條若總翠,皆其義者也。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若刻鵠類鶩,則無所取焉。
贊曰:
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
擬容取心,斷辭必敢。攢雜詠歌,如川之渙。

夸飾第三十七
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長,理自難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聲貌,文辭所被,夸飾恒存。雖詩書雅言,風格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是以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且夫鴞音之醜,豈有泮林而變好;荼味之苦,寧以周原而成飴;並意深褒讚,故義成矯飾。大聖所錄,以垂憲章。孟軻所云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餘波,語瓌奇,則假珍於玉樹,言峻極,則顛墜於鬼神。至東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驗理則理無不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又子雲《羽獵》,鞭宓妃以饟屈原;張衡《羽獵》,困玄冥於朔野。孌彼《洛神》,既非罔兩;惟此水師,亦非魑魅;而虛用濫形,不其疎乎!此欲夸其威而飾其事義暌剌也。
至如氣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業,熠燿焜煌之狀,光采煒煒而欲然,聲貌岌岌其將動矣。莫不因夸以成狀,沿飾而得奇也。於是後進之才,獎氣挾聲,軒翥而欲奮飛,騰擲而羞跼步,辭入煒燁,春藻不能程其豔;言在萎絕,寒谷未足成其凋;談歡則字與笑並,論慼則聲共泣偕,信可以發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
然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若能酌《詩》《書》之曠旨,翦揚馬之甚泰,使夸而有節,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
贊曰:
夸飾在用,文豈循檢。言必鵬運,氣靡鴻漸。
倒海探珠,傾崐取琰。曠而不溢,奢而無玷。

事類第三十八
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濟》九三,遠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子之貞;斯略舉人事,以徵義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陳政典之訓;盤庚誥民,敘遲任之言;此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然則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迺聖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亦有包於文矣。
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唯賈誼《鵩賦》,始用鶡冠之說;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及揚雄《百官箴》,頗酌於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於紀傳;漸漸綜採矣。至於崔班張蔡,遂捃摭經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後人之範式也。
夫薑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發,學以外成,有學飽而才餒,有才富而學貧。學貧者,迍邅於事義;才餒者,劬勞於辭情;此內外之殊分也。是以屬意立文,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覇,才學褊狹,雖美少功。夫以子雲之才,而自奏不學,及觀書石室,乃成鴻采。表裏相資,古今一也。故魏武稱張子之文為拙,然學問膚淺,所見不博,專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難,難便不知所出,斯則寡聞之病也。
夫經典沈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而才思之神皋也。揚班以下,莫不取資,任力耕耨,縱意漁獵,操刀能割,必列膏腴,是以將贍才力,務在博見,狐腋非一皮能溫,雞蹠必數千而飽矣。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覈,眾美輻輳,表裏發揮。劉劭《趙都賦》云:公子之客,叱勁楚令歃盟;管庫隸臣,呵強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稱理得而義要矣。故事得其要,雖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也。或微言美事,置於閑散,是綴金翠於足脛,靚粉黛於胸臆也。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
陳思,群才之英也。《報孔璋書》云:葛天氏之樂,千人唱,萬人和,聽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實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聽葛天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唱和千萬人,乃相如接人,然而濫侈葛天,推三成萬者,信賦妄書,致斯謬也。陸機《園葵詩》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異端。夫葵能衛足,事譏鮑莊,葛藟庇根,辭自樂豫;若譬葛為葵,則引事為謬;若謂庇勝衛,則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練,士衡沈密,而不免於謬。曹仁之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為良匠所度,經書為文士所擇,木美而定於斧斤,事美而制於刀筆,研思之士,無慚匠石矣。
贊曰:
經籍深富,辭理遐亙。皜如江海,鬱若崐鄧。
文梓共採,瓊珠交贈。用人若己,古來無懵。

練字第三十九
夫文象列而結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蒼頡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輶軒之使,紀言殊俗,所以一字體,總異音。《周禮》《保氏》掌教六書。秦滅舊章,以吏為師,乃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漢初章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教試六體;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云性慎,亦時重文也。
至孝武之世則相如譔篇。及宣成二帝,徵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並貫練雅頌,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且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暨乎後漢,小學轉疎,複文隱訓,臧否大半。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追觀漢作,翻成阻奧。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懸,抑亦字隱。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
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詩》《書》之襟帶也;《倉頡》者,李斯之所輯,而鳥籀之遺體也;《雅》以淵源誥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字形單複,妍媸異體,心既託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複。詭異者,字體瓌怪者也。曹據詩稱豈不願斯遊,褊心惡㕳呶。兩字詭異,大疵美篇,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單複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疎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闇;善酌字者,參伍單複,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
至於經典隱曖,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子思弟子,於穆不祀者,音訛之異也,晉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別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闕文,聖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
贊曰:
篆隸相鎔,蒼雅品訓。古今殊跡,妍媸異分。
字靡異流,文阻難運。聲畫昭精,墨采騰奮。

隱秀第四十
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1],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複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
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2],秘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據叢刊本)始正而末奇,內明而外潤,使翫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纖手麗音,(纖麗字闕)宛乎逸態,若遠山之浮煙靄;孌女之靚容華。然煙靄天成,不勞於粧點;容華格定,無待於裁鎔,深淺而各奇,𡢿(字典無𡢿字,應是穠字之誤)纖而俱妙,若揮之則有餘,而攬之則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務欲造奇,每馳心於玄默之表;工辭之人,必欲臻美,恆溺思於佳麗之鄉。嘔心吐膽,不足語窮;煆歲煉年,奚能喻苦。故能藏穎詞間,昏迷於庸目,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使醞藉者蓄隱而意愉,英銳者抱秀而心悅,譬裁雲製霞,不讓乎天工;斲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隱,等宿儒之無學,或一叩而語窮;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馮本有此二字)若百詰(詰字闕)而色沮;斯並不足於才思,而亦有媿於文辭矣。將欲徵隱,聊可指篇;古詩之離別,樂府之長城,詞怨旨深,而復兼乎比興。陳思之黃雀,公幹之青松,格剛才勁,而並長於諷諭;叔夜之入軍,嗣宗之詠懷,境玄思澹,而獨得乎優閑;士衡之疎放,彭澤之豪逸,心密語澄,而俱適乎壯采。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意悽而詞婉,此匹婦之無聊也。「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志高而言壯,此丈夫之不遂也。「東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懼,此閨房之悲極也。
「凉飈動秋草,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覉旅之怨曲也。凡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並思合而自逢,非研慮之所求也。或有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秀矣。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燁;秀句所以照文苑,葢以此也。
贊曰:
深文隱蔚,餘味曲包。辭生互體,有似變爻。
言之秀矣,萬慮一交。動心驚耳,逸響笙匏。

《卷九》

指瑕第四十一
管仲有言:「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然則聲不假翼,其飛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難;以之垂文,可不慎歟!古來文才,異世爭驅;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纖密,而慮動難圓,鮮無瑕病。
陳思之文,羣才之俊也,而武帝誄云,尊靈永蟄;明帝頌云,聖體浮輕。浮輕有似於胡蝶,永蟄頗疑於昆蟲,施之尊極,豈其當乎!左思七諷,說孝而不從,反道若斯,餘不足觀矣。潘岳為才,善於哀文,然悲內兄,則云感口澤,傷弱子,則云心如疑。禮文在尊極,而施之下流,辭雖足哀,義斯替矣。若夫君子擬人必於其倫,而崔瑗之誄李公,比行於黃虞,向秀之賦嵇生,方罪於李斯;與其失也,雖寧僣無濫,然高厚之詩,不類甚矣。凡巧言易標,拙辭難隱,斯言之玷,實深白圭,繁例難載,故略舉四條。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正,義以理宣,而晉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賞際奇至之言,終無撫叩酬即之語,每單舉一字,指以為情。夫賞訓錫賚,豈關心解;撫訓執握,何預情理;雅頌未聞,漢魏莫用,懸領似如可辯,課文了不成義,斯實情訛之所變,文澆之致弊。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舊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辭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語求媸,反音取瑕,雖不屑於古,而有擇於今焉。又製同他文,理宜刪革,若排人美辭,以為己力,寳玉大弓,終非其有。全寫則揭篋,傍采則探囊,然世遠者太輕,時同者為尤矣。
若夫注解為書,所以明正事理,然謬於研求,或率意而斷。《西京賦》稱中黃育獲之疇,而薛綜謬注謂之閹尹,是不聞執雕虎之人也。又《周禮》井賦舊有疋馬;而應劭釋疋,或量首數蹄,斯豈辯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車兩而馬疋,疋兩稱目,以並耦為用。蓋車貳佐乘,馬儷驂服,服乘不隻,故名號必雙,名號一正,則雖單為疋矣。疋夫疋婦,亦配義矣。夫車馬小義,而歷代莫悟;辭賦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鑽灼經典,能不謬哉!夫辯言而數首蹄,選勇而驅閹尹,失理太甚,故舉以為戒。丹青初炳而後渝,文章歲久而彌光,若能櫽括於一朝,可以無慚於千載也。
贊曰:
羿氏舛射,東野敗駕。雖有儁才,謬則多謝。
斯言一玷,千載弗化。令章靡疚,亦善之亞。

養氣第四十二
昔王充著述,制養氣之篇,驗己而作,豈虛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慮言辭,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鑽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夫三皇辭質,心絕於道華;帝世始文,言貴於敷奏;三代春秋,雖沿世彌縟,竝適分胸臆,非牽課才外也。戰代技詐,攻奇飾說;漢世迄今,辭務日新,爭光鬻采,慮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澆辭,文質懸乎千載;率志以方竭情,勞逸差於萬里;古人所以餘裕,後進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鑒淺而志盛,長艾識堅而氣衰,志盛者思銳以勝勞,氣衰者慮密以傷神,斯實中人之常資,歲時之大較也。若夫器分有限,智用無涯,或慚鳧企鶴,瀝辭鐫思,於是精氣內銷,有似尾閭之波,神志外傷,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至如仲任置硯以綜述,敬通懷筆以專業,既暄之以歲序,又煎之以日時;是以曹公懼為文之傷命,陸雲歎用思之困神,非虛談也。
夫學業在勤,功庸弗怠,故有錐股自厲,和熊以苦之人,志於文也,則申寫鬱滯,故宜從容率情,優柔適會。若銷鑠精膽,蹙迫和氣,秉牘以驅齡,灑翰以伐性,豈聖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鈍,時有通塞,沐則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黷。是以吐納文蓺,務在節宣,清和其心,條暢其氣,煩而即捨,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勌,常弄閑於才鋒,賈餘於文勇,使刃發如新,湊理無滯,雖非胎息之邁術,斯亦衛氣之一方也。
贊曰:
紛哉萬象,勞矣千想。元神宜寶,素氣資養。
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文慮,鬱此精爽。

附會第四十三
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若築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矣。夫才量學文,宜正體製,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後品藻元黃,摛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恆數也。
凡大體文章,類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幹,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驅萬塗於同歸,貞百慮於一致;使衆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跡,首尾周密,表裏一體,此附會之術也。夫畫者謹髮而易貌,射者儀毫而失牆,銳精細巧,必疎體統。故宜詘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尋,棄偏善之巧,學具美之績,此命篇之經略也。
夫文變無方,意見浮雜,約則義孤,博則辭叛,率故多尤,需為事賊。且才分不同,思緒各異,或製首以通尾,或片接以寸附,然通製者蓋寡,接附者甚衆。若統緒失宗,辭味必亂,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夫能懸識湊理,然後文節自會,如膠之粘木,豆之合黃矣。是以駟牡異力,而六轡如琴;並駕齊驅,而一轂統輻;馭文之法,有似於此。去留隨心,修短在手,齊其步驟,總轡而已。
故善附者異旨如肝膽,拙會者同音如胡越,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此已然之驗也。昔張湯擬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屢譴,並理事之不明,而詞旨之失調也。及倪寬更草,鍾會易字,而漢武歎奇,晉景稱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辭當也。以此而觀,則知附會巧拙,相去遠哉!若夫絕筆斷章,譬乘舟之振楫;會詞切理,如引轡以揮鞭。克終底績,寄深寫遠。若首唱榮華,而媵句憔悴,則遺勢鬱湮,餘風不暢。此《周易》所謂臋無膚,其行次且也。惟首尾相援,則附會之體,固亦無以加於此矣。
贊曰:
篇統間關,情數稠疊。原始要終,疎條布葉。
道味相附,懸緒自接。如樂之和,心聲克協。

總術第四十四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顏延年以為筆之為體,言之文也;經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筆而非言。請奪彼矛,還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豈非言文;若筆不言文,不得云經典非筆矣。將以立論,未見其論立也。予以為發口為言,屬筆曰翰,常道曰經,述經曰傳。經傳之體,出言入筆,筆為言使,可強可弱。分經以典奧為不刊,非以言筆為優劣也。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汎論纖悉,而實體未該。故知九變之貫匪窮,知言之選難備矣。
凡精慮造文,各競新麗,多欲練辭,莫肯研術。落落之玉,或亂乎石;碌碌之石,時似乎玉。精者要約,匱者亦尠,博者該贍,蕪者亦繁;辯者昭晳,淺者亦露;奧者複隱,詭者亦典。或義華而聲悴,或理拙而文澤。知夫調鐘未易,張琴實難。伶人告和,不必盡窕槬之中;動用揮扇,何必窮初終之韻;魏文比篇章於音樂,蓋有徵矣。夫不截盤根,無以驗利器;不剖文奧,無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資曉術,自非圓鑒區域,大判條例,豈能控引情源,制勝文苑哉!
是以執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儻來,雖前驅有功,而後援難繼,少既無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刪,乃多少之並惑,何妍媸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則術有恒數,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數逢其極,機入其巧,則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斷章之功,於斯盛矣。夫驥足雖駿,纆牽忌長,以萬分一累,且廢千里。况文體多術,共相彌綸,一物携貳,莫不解體。所以列在一篇,備總情變;譬三十之輻,故成一轂,雖未足觀,亦鄙夫之見也。
贊曰:
文場筆苑,有術有門。務先大體,鑑必窮源。
乘一總萬,舉要治繁。思無定契,理有恒存。

時序第四十五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有虞繼作,政阜民暇,薰風詩於元后,爛雲歌於列臣。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詠功,成湯聖敬,猗歟作頌。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昬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於上,而波震於下者。
春秋之後,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飊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蠹六蝨,嚴於秦令,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孟軻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鬱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馳響,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觀其豔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煒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
爰至有漢,運接燔書,高祖尚武,戲儒簡學,雖禮律草創,詩書未遑,然《大風》《鴻鵠》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於文景,經術頗興,而辭人勿用。賈誼抑而鄒枚沈,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栢梁展朝讌之詩,金堤製恤民之詠,徵枚乘以蒲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策,歎兒寬之擬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繡,於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臯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餘采,莫與比盛。越昭及宣,實繼武績,馳騁石渠,暇豫文會,集雕篆之軼材,發綺縠之高喻,於是王襃之倫,底祿待詔。自元暨成,降意圖籍,美玉屑之諫,清金馬之路,子雲銳思於千首,子政讎校於六藝,亦已美矣。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餘影,於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興,深懷圖讖,頗略文華,然杜篤獻誄以免刑,班彪參奏以補令,雖非旁求,亦不遐棄。及明帝疊耀,崇愛儒術,肄禮璧堂,講文虎觀,孟堅珥筆於國史,賈逵給札於瑞頌,東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論,帝則藩儀,輝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順桓,則有班傅三崔,王馬張蔡,磊落鴻儒,才不時乏,而文章之選,存而不論。然中興之後,羣才稍改其轍,華實所附,斟酌經辭,蓋歷政講聚,故漸靡儒風者也。降及靈帝,時好辭製,造羲皇之書,開鴻都之賦,而樂松之徒,招集淺陋,故楊賜號為驩兜,蔡邕比之俳優,其餘風遺文,蓋蔑如也。
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於漢南,孔璋歸命於河北。偉長從宦於青土,公幹徇質於海隅,德璉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于俶德祖之侶,俊雅觴豆之前,雍容袵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至明帝纂戎,制詩度曲,徵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觀,何劉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貴英雅,顧盼合章,動言成論。於時正始餘風,篇體輕澹,而嵇阮應繆,並馳文路矣。
逮晉宣始基,景文克構,並跡沈儒雅,而務深方術。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膠序篇章,弗簡皇慮。降及懷愍,綴旒而已。然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搖筆而散珠,太冲動墨而橫錦,岳湛曜聯璧之華,機雲標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並結藻清英,流韻綺靡,前史以為運涉季世,人未盡才,誠哉斯談,可為歎息。
元皇中興,披文建學,劉刁禮吏而寵榮,景純文敏而優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會,升儲御極,孳孳講蓺,練情於誥策,振采於辭賦,庾以筆才逾親,溫以文思益厚,揄揚風流,亦彼時之漢武也。及成康促齡,穆哀短祚,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滿元席,澹思濃采,時灑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則有袁殷之曹,孫干之輩,雖才或淺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貴元,江左稱盛,因談餘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雲搆。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飊起;王袁聯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也。蓋聞之於世,故略舉大較。
暨皇齊馭寶,運集休明;太祖以聖武膺籙,高祖以睿文纂業,文帝以貳離含章,中宗以上哲興運,並文明自天,緝遐景祚。今聖厤方興,文思充被,海岳降神,才英秀發,馭飛龍於天衢,駕騏驥於萬里,經典禮章,跨周轢漢,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鴻風懿采,短筆敢陳;颺言讚時,請寄明哲。
贊曰:
蔚映十代,辭采九變。樞中所動,環流無倦。
質文沿時,崇替在選。終古雖遠,曠焉如面。

《卷十》

物色第四十六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鬱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沈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况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殊狀,於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瓌聲,模山範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
至如雅詠棠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
然物有恒姿,而思無定檢。或率爾造極,或精思愈疎。且詩騷所標,並據要害;故後進銳筆,怯於爭鋒,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勢以會奇;善於適要,則雖舊彌新矣。是以四序紛迴,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折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餘者,曉會通也。
若乃山林臯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贊曰:
山沓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
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才略第四十七
九代之文,富矣盛矣;其辭令華采,可略而詳也。虞夏文章,則有臯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則有贊,五子作歌,辭義溫雅,萬代之儀表也。商周之世,則仲虺垂誥,伊尹敷訓,吉甫之徒,並述詩頌,義固為經,文亦師矣。
及乎春秋大夫,則修辭聘會,磊落如琅玕之圃,琨燿似縟錦之肆,薳敖擇楚國之令典,隨會講晉國之禮法,趙衰以文勝從饗,國僑以修辭扜鄭,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孫翬善於辭令,皆文名之標者也。戰代任武,而文士不絕;諸子以道術取資,屈宋以楚辭發采,樂毅報書辨以義,范雎上書密而至,蘇秦歷說壯而中,李斯自奏麗而動,若在文世,則揚班儔矣。荀況學宗,而象物名賦,文質相稱,固巨儒之情也。
漢室陸賈,首案奇采,賦孟春而選典誥,其辯之富矣。賈誼才頴,陵軼飛兔,議愜而賦清,豈虛至哉!枚乘之《七發》,鄒陽之上書,膏潤於筆,氣形於言矣。仲舒專儒,子長純史,而麗縟成文,亦詩人之告哀焉。相如好書,師範屈宋,洞入夸豔,致名辭宗。然覆取精意,理不勝辭,故楊子以為文麗用寡者長卿,誠哉是言也!王褒構采,以密巧為致,附聲測貌,泠然可觀。子雲屬意,辭人最深,觀其涯度幽遠,搜選詭麗,而竭才以鑚思,故能理贍而辭堅矣。桓譚著論,富號猗頓,宋弘稱薦,爰比相如,而《集靈》諸賦,偏淺無才,故知長於諷論,不及麗文也。敬通雅好辭說,而坎壈盛世,顯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二班兩劉,奕葉繼采,舊說以為固文優彪,歆學精向,然《王命》清辯,《新序》該練,璿璧產於崐崗,亦難得而踰本矣。傅毅崔駰,光采比肩,瑗實踵武,龍世厥風者矣。杜篤賈逵,亦有聲於文,跡其為才,崔傅之末流也。李尤賦銘,志慕鴻裁,而才力沈膇,垂翼不飛。馬融鴻儒,思洽登高,吐納經範,華實相扶。王逸博識有功,而絢綵無力。延壽繼志,瓌穎獨標,其善圖物寫貌,豈枚乘之遺術歟!張衡通贍,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則竹柏異心而同貞,金玉殊質而皆寳也。劉向之奏議,旨切而調緩;趙壹之辭賦,意繁而體疎;孔融氣盛於為筆,禰衡思銳於為文,有篇美焉。潘勖憑經以騁才,故絕群於錫命;王朗發憤以託志,亦致美於序銘。然自卿淵已前,多俊才而不課學,雄向以後,頗引書以助文;此取與之大際,其分不可亂者也。
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儁,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於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人,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琳瑀以符檄擅聲;徐幹以賦論標美;劉楨情高以會采;應瑒學優以得文;路粹楊修,頗懷筆記之工;丁儀邯鄲,亦含論述之美;有足算焉。劉劭《趙都》,能攀於前修;何晏《景福》,克光於後進;休璉風情,則《百壹》標其志;吉甫文理,則《臨丹》成其采;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
張華短章,奕奕清暢,其《鷦鷯》寓意,即韓飛之《說難》也。左思奇才,業深覃思,盡鋭於《三都》,拔萃於《詠史》,無遺力矣。潘岳敏給,辭自和暢,鍾美於《西征》,賈餘於《哀誄》,非自外也。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龍明練,以識檢亂,故能布采鮮淨,敏於短篇。孫楚綴思,每直置以疎通;摯虞述懷,必循規以溫雅;其品藻流別,有條理焉。傅玄篇章,義多規鏡;長虞筆奏,世執剛中;並楨幹之實才,非群華之韡萼也。成公子安選賦而時美,夏侯孝若具體而皆微,曹攄清靡於長篇,季鷹辨切於短韻,各其善也。孟陽景福,才綺而相埒,可謂魯衛之政,兄弟之文也。劉琨雅壯而多風,盧諶情發而理昭,亦遇之於時勢也。景純艶逸,足冠中興,《郊賦》既穆穆以大觀,仙詩亦飄飄而凌雲矣。庾元規之表奏,靡密以閑暢;溫太真之筆記,循理而清通;亦筆端之良工也。孫盛干寶,文勝為史,準的所擬,志乎典訓,戶牖雖異,而筆彩略同。袁宏發軫以高驤,故卓出而多偏;孫綽規旋以矩步,故倫序而寡狀;殷仲文之《孤興》,謝叔源之《閑情》,並解散辭體,縹緲浮音。雖滔滔風流,而大澆文意。 
宋代逸才,辭翰鱗萃,世近易明,無勞甄序。觀夫後漢才林,可參西京;晉世文苑,足儷鄴都;然而魏時話言,必以元封為稱首;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何也?豈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會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貴乎時也!
贊曰:
才難然乎,性各異禀。一朝綜文,千年凝錦。
餘采徘徊,遺風籍甚。無曰紛雜,皎然可品。

知音第四十八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夫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所謂日進前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也。昔《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至於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歎以為美談,季緒好詆訶,方之於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至如君卿脣舌,而謬欲論文,乃稱史遷著書,諮東方朔,於是桓譚之徒,相顧嗤笑,彼實博徒,輕言負誚,况乎文士,可妄談哉!故鑒照洞明,而貴古賤今者,二主是也;才實鴻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學不逮文,而信偽迷真者,樓護是也:醬瓿之議,豈多歎哉!
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已雉為鳳,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徵,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
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岳,照辭如鏡矣。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見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筆端,理將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然而俗監之迷者,深廢淺售,此莊周之所以笑折楊,宋玉所以傷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質疎內,衆不知余之異采,見異唯知音耳。揚雄自稱心好沈博絕麗之文,其事浮淺,亦可知矣。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懌,譬春臺之熙衆人,樂餌之止過客。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翫澤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贊曰:
洪鐘萬鈞,夔曠所定。良書盈篋,妙鑒迺訂。
流鄭淫人,無或失聽。獨有此律,不謬蹊徑。

程器第四十九
《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樸斵成而丹艧施,垣墉立而雕墁附。而近代辭人,務華棄實,故魏文以為古今文人之類不護細行,韋誕所評,又歷詆群才,後人雷同,混之一貫,吁可悲矣!
略觀文士之疵:相如竊妻而受金,揚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篤之請求無厭,班固諂竇以作威,馬融黨梁而黷貨,文舉傲誕以速誅,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輕脆以躁競,孔璋惚恫以麤疎,丁儀貪婪以乞貨,路粹餔啜而無恥,潘岳詭譸於愍懷,陸機傾仄於賈郭,傅玄剛隘而詈臺,孫楚悢愎而訟府,諸有此類,並文士之瑕累。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將相,疵咎實多:至如管仲之盜竊,吳起之貪淫,陳平之污點,絳灌之讒嫉,沿茲以下,不可勝數。孔光負衡據鼎,而仄媚董賢,况班馬之賤職,潘岳之下位哉!王戎開國上秩,而鬻官囂俗,况馬杜之磬懸,丁路之貧薄哉!然子夏無虧於名儒,濬冲不塵乎竹林者,名崇而譏減也。若夫屈賈之忠貞,鄒枚之機覺,黃香之淳孝,徐幹之沈默,豈曰文士,必其玷歟!
蓋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然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湧,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揚,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蓋士知登庸,以成務為用。魯之敬姜,婦人之聰明耳,然推其機綜,以方治國,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於政事哉。彼揚、馬之徒,有文無質,所以終乎下位也。昔庾元規才華清英,勳庸有聲,故文蓺不稱,若非台岳,則正以文才也。文武之術,左右惟宜,卻縠敦書,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
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綳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質,豫章其幹,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
贊曰:
瞻彼前修,有懿文德。聲昭楚南,采動梁北。
雕而不器,貞幹誰則。豈無華身,亦有光國。

序志第五十
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
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於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形同草木之脆,名踰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
予生七齡,乃夢彩雲若錦,則攀而採之,齒在踰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迺怡然而喜,大哉聖人之難見哉,乃小子之垂夢歟,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
敷讚聖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而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諫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於要,於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洽流別,宏範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辨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後生之慮。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於割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包會通,閱聲字,崇替於《時序》,褒貶於《才略》,怊悵於《知音》,耿介於《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夫銓序,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雖復輕采毛髮,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勝數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苟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但言不盡意,聖人所難,識在缾管,何能矩矱,茫茫往代,既沈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也。
贊曰:
生也有涯,無涯惟智,逐物實難,憑性良易。
傲岸泉石,咀嚼文義。文果載心,余心有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