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來自中國,哭哭啼啼來到柬埔寨,做夢都想回國。逃過紅色高棉的血腥統治,有機會回到祖國懷抱,真是千載難逢啊!可是整個難民營都籠罩在投奔西方世界的氣氛,人人都以幸運為美國、法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瑞士等西方國家收容而雀躍。內子也不同意回國,她說:「整個難民營都要去西方國家,千萬不可行差踏錯啊!」
我寫信給祖國家鄉的親人,說我歸國心切、思鄉心急,日夜盼望親人團圓。家鄉親人回信說:「……有的地方階級鬥爭還十分激烈。千萬不要來啊!你來到就是去華僑農場種田,你一定後悔!先到西方國家,以後再作打算。」
回國當農民去種田也是建設社會主義,難道難民就不能種田嗎?當年的《中國青年》雜誌一篇文章記憶猶新:邢燕子聽從毛主席的教導,自覺從城市到農村,成為一面紅旗手。她「身在農村,胸懷世界!」
在所有接收難民的國家中,美國接收的人數最多、最快,沒有親人作擔保也可以。我轉而徵求一位姓林的原中學教師長輩,他不但愛國,還是個堅定的革命者,他連名字都起用文革符號,沒想到他建議我去美國:「美國雖然治安不好,但是科技發達,可以開眼界。」連他都因年紀大而選擇去澳洲,幾乎所有原來激進的「革命者」、愛國者都選擇投奔「日落西山」的資本主義國家,我還猶豫什麼?
這是一家人的終生大事,萬萬不可大意。我借到一本關於美國社會的書,認真閱讀,全書披露美國社會就是一個黑社會,槍枝泛濫,幾乎天天有凶殺案,謀財害命、入屋爆竊、強奸婦女……連總統都被人暗殺,等等。
然而,整個難民營每天都有人大談收到先期抵達西方國家的難民親友的來信,對所有西方國家幾乎千篇一律讚不絕口:福利好、有尊嚴,文明禮貌、笑臉迎人、助人為樂……原來資本主義世界與社會主義的紅色高棉如此千差萬別!
也有寥寥可數的幾人選擇去中國,至於其他十幾個社會主義國家,卻是一片空白。我於是克服恐懼,報名登記去美國。
半年後,美國移民局派人到難民營為申請去美國的難民辦理手續。移民官問我為何要去美國?我依照難友事先提示,盛讚美國制度:最民主自由、法治和人權等等。
移民局官員提醒我:「美國犯罪率高,你有心理準備嗎?」我用柬共殺人如麻、凶殘透頂的例子苦苦哀求,終於得到批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四口與三百多名難民一起搭乘747豪華客機來到美國洛杉磯。在臨時收容所,每天吃盒裝方便麵。附近有一籃球場,正在打球的白人青少年每次都向難民招手致意,對於形如乞丐的我們來說,真是「受寵若驚」。
接下來的經歷,全寫在拙著《三十年美國路》:先在紐約華人餐館洗碗、打雜三年半,後來到費城黑人區開外帶中餐館和啤酒零售店長達十三年,因為黑人區貧窮落後,毒販、妓女、流浪漢、無事生非者、童黨遍地。我們一家四口二十四小時處在嚴防死守的恐怖中:防彈玻璃、緊急報警電話,仍然防不住歹徒的破壞搗亂。辱罵、捶擊是家常便飯,倒汽水、塗鴉、大小便、吐痰、堵住門口、比拳頭、明目張膽吸毒、販毒……兩個小女兒就讀黑人區學校,上學和放學都被黑人同學欺負,每天都是又哭又跑回到家。更有甚者,後來半夜被人破門而入,遭到洗劫。有一次,兩個蒙面大漢持槍凌晨闖入,用手槍指嚇頭部、肆意掠奪……汽車六面玻璃全被砸碎,用滅火器向廚房噴射煙霧……真是罄竹難書啊!沒想到死裡逃生到了美國,仍然生活在日夜恐怖之中。唉,我命如此!
由於常年受到黑人歹徒的生命威脅,我逼得放棄一家餐館,另一家以超低價賤賣。血本無歸,十餘年的血汗白流。回到初到美國身無分文的難堪。
逼上梁山。一九九七年,我「冒險」改行經營藥材店,克服重重困難,自當中醫生。站穩腳跟,步步升高,徹底翻身,至今已過二十八年,生意忙得沒時間吃午餐。終於全家人過上花好月圓、有尊嚴、有價值的幸福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