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日 星期五

當光環消退的時候——訪平民詩人盧國才(白墨)先生

蒙特利爾《七天》週刊記者 胡憲


採訪盧先生是筆者長期心願,因他傳奇的故事,因他磊落的性格,因他廣博的學養,更因他十幾年來如一日,為魁北克中華詩詞研究會的成長,為堅守中華國學在天涯海角的一方陣地嘔心瀝血,操勞忘我。

可我遲遲沒有付諸行動,我恐怕自己粗陋的文筆有損先生的清雅,我擔心自己膚淺的認知會遮蓋先生的才華。年初,先生從世界詩人大會載譽歸來,筆者更不知該何去何從。

盧國才,1953年出生在柬埔寨金邊,他的祖籍是廣東揭陽縣,他的最高學歷是金邊的端華中學專修(高中)。

三十一年前,他頂著別人的名字,以難民的身份在此地登陸,靠政府發的十元錢開了在加拿大的第一個銀行賬戶。

他現在的職業是在華氏1600度高溫的蒸烤中給熱水桶噴漆,條件艱苦,20餘年日日夜班,受傷頻繁,是一個典型的「苦力」工人。

可就是他,40多年寫下千首詩詞,無數華章;就是他,在蒙城結詩社,交文友,編詩集,出報刊,為傳播中華國學辛勤耕耘,默默奉獻,使「加拿大魁北克中華詩詞研究會」成為全球海外歷時最久、篇幅最多、影響力最大的中國傳統詩壇;就是他,2010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承認的美國世界藝術文化學院授予文學博士學位,在第三十屆世界詩人大會上,高戴博士帽,作為加拿大的唯一代表,步入世界詩人的巔峰行列。

一時間,親朋好友讚譽滿天,騷人墨客頌詞成篇;各路媒體爭相報道,廣播電台跟蹤訪談;互聯網上有《白墨傳奇》,華文報中有《忽然人生》,我也為先生的成就由衷地雀躍,但除了錦上添花,我還能再寫什麼?

在2011春夏相交的一天,我懷著一貫的敬佩和忐忑的茫然,走進白墨先生的「無墨樓」寓所尋找答案。

大約十二年前,第一次看到白墨這個名字,我很好奇。「白色的墨」,是渲染靈魂的衝突,還是文人的標新立異;六年前我加入了魁北克中華詩詞研究會,說老實話,也是衝著白墨,我想要了解,一個從未踏上過中原大地的華僑後代,如何能把祖國的古典詩詞揮灑得這般淋漓傳神;今日我登門造訪,是想要知道,「白墨」二字,究竟是有哪些涵義?功成名就的詩人,可還有更高的追求?對蒙特利爾眾多的「粉絲」和讀者,先生可想說些什麼?

俗話講,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一進門便將思路堵塞的困境直言相告。先生遞過清茶一杯說道:「不要急,人們不了解我的地方還多著呢。今天就借你的筆,揭示一下我的另一面吧。」

於是,我有了我的主題。這也是筆者第一次嚐試從另一個角度寫《七天》的頭版人物。

此篇行文,我將不寫白墨學富五車,出口成章;我將不寫他艱苦奮鬥,創造輝煌。我只想真實記錄盧國才先生最近的所思所想,素描一個光環消退,又被「打回原形」的平民、一個敢於剖析自己,不斷追求真理的榜樣。

白墨=粉筆

傾談是從「白墨」二字開始的。白墨是盧先生用得較多的筆名,他的另一個筆名「盧茵」,來歷人人皆知,那是他本姓加愛妻閨名而成,但對「白墨」這個筆名,人們於口頭或報端卻做過種種猜測和議論。有欣賞的,有詆毀的,也曾有人批評他狂妄自大,竟敢自詡李白和白居易。

「其實,這個筆名我從十二、三歲就開始用了,」盧先生說:「說來很簡單,那時家境不好,我又愛寫東西,想投稿賺錢。抱著四角號碼字典找筆名,看到白墨一詞在日語中是粉筆的意思就拿來用了,因為我喜歡粉筆在黑板上呈現出的那種‘黑白分明’的感覺。同期用的筆名還有‘炎冰’、‘冷火’等。年輕嘛,總有點憤世嫉俗。再深的涵義沒有,‘白墨’,就是把自己比喻成一枝粉筆而已。」

逆境中不屈

謎底揭曉,我啞然失笑。一個令人尋味的雅號卻原來出身這般平常。

可轉念再想,疑問又生,小小少年為什麼會獨喜白色?此話題再次勾起先生對往事的回憶。

白墨一歲,父親去世,孤兒寡母,受盡欺負。白墨上小學時常跟人打架,「只要誰說一句我是沒爹的孩子,拳頭立馬揮出」,即便後來當上了班干部,他還是不苟言笑,不交朋友,「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沒有快樂過。」

逆境,培養了白墨叛逆的性格。一次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白墨拒寫。老師要他「想像出一個父親」來,白墨反駁,父親豈可憑想像而得?寧交白卷,決不瞎編。最後這場「師生官司」一直打到校方讓步,允許他改寫「我的母親」。那可是學校開天闢地頭一回為學生破例。

幼時的白墨,不知給母親惹過多少麻煩,上中學,人家不收,是母親低聲下氣去苦苦哀求,70年代柬埔寨腥風血雨,母親為了白墨的安危,將他送出國去,而自己卻慘遭殺戮,屍骨無存……

2009年4月,白墨在一首追思父親辭世55周年並祭奠慈母的《渡江雲》上半闕中曾道出他這段永難治愈的錐心之痛:「先君魂去遠,年年忌日、是否返盧家?父子同品茶。週歲孤兒,寡母淚交加。含辛茹苦,嘔心血、歷盡風沙。最不堪、棄屍荒野,枯骨伴黃花……」

黑板愈黑,愈顯粉筆本色。白墨充滿坎坷的一生,將他塑造成一個不畏強暴、愛憎分明的鬥士和勇士。他以犀利的筆鋒鞭撻時弊,他以不屈的「反骨」伸張正義;他從柬埔寨寫到越南,從泰國寫到加拿大,一介平民,兩袖清風,偏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縱然是風吹雨打,他也「勝似閑庭信步」。

翻開白墨等身的文稿,歷數白墨半世的生涯,也許有人不喜歡白墨的風格,但沒人能否定白墨的人格。

盧先生說,如果採訪我能有些社會意義,我第一要告訴年輕人的就是要在逆境中站立。

「又能怎樣」的困惑

筆者去採訪的時候,盧國才先生正因工傷歇假。他的腰,他的腿,他的兩只眼睛都因過度勞累造成的迅速老化而傷病不斷。

「世界詩人」和「文學博士」的榮耀並沒有給詩人白墨帶來物質上的收獲,當光環消退,他依然要為因病縮水的工資擔憂;依然要為詩社後繼乏人發愁;他的健康紅燈頻閃,可他依然日夜伏案,不肯饒自己一鞭。

記者看到,人們心目中「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奇人白墨,原來正陷在重重的矛盾之中。

有人說白墨很傲,好像什麼都知曉。是的,他可以說出中國歷史上所有駐外使節和夫人的名字;他可以告訴你100年前的今天,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曾有什麼大事發生過。

但人們可能不曾想到,白墨的博學其實是出於對無知的惶恐,他知道得越多,越覺到自己孤陋寡聞。

他說:「當我從柬埔寨到了越南,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什麼都不知道;到了泰國後,更覺得世界甚大,我知之甚少;來加拿大之前,我對魁北克更是一無所知,下飛機正值冬天,我看見樹上都沒有葉子,以為頭天晚上一定著過大火……」

永不熄滅的求知欲望常常讓白墨為「人生有涯,學海無涯」而急得寢食不安,他感到就算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時間還是不夠用。

白墨藏書之多,被很多人打賭在魁北克華人中再找不出第二個。看他那樓上樓下,東牆西牆,密密麻麻排滿了書的書架,還有那擠擠挨挨,不規則地堆放在書架前、角櫃間的報刊、文稿、書信錄……真的很難設想,他如何可以把這些統統裝進頭腦。然而,這確實就是他想做,並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白墨夫人心疼丈夫,常常問他,你就是把這些書都讀完了,把天下的事情都知道了,又能怎樣?

白墨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前不久,一個新來工友不信白墨如傳言所說能通曉七種語言,拿著一瓶泰國生產的藥劑當眾向他挑戰。盧先生用泰語唸出說明,並順便指出他以數倍高價轉賣給工友的行為有失友道與公德。

難道這就是他多學多知想要達到的目的嗎?絕對不是,他現在還在後悔,那天何必為區區小事而又犯「好為人師」的毛病。

可難道他能放棄「嗜書如命」的偏好嗎?他能改掉「嫉惡如仇」的習慣嗎?

這恐怕也是萬萬不能。


詩社後勁不足,前途堪憂

白墨誠懇地說:「我有很多的人性弱點。比如我這人迷信,我相信鬼神,因為我遇到過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我追求完美,看不得一點兒的不順眼,結果弄得自己辛苦,還得罪朋友;我還對很多東西看不開,放不下……」

沒想到,白墨最放不下的竟然是我們的詩社。白墨自1999年和譚公、懷石三人鼎足創社以來,擔任主編一十二年,600多期詩集,集集凝結白墨心血。有的人是在白墨孜孜不倦的輔導下,從原不懂「平仄」為何物到後來變為詞壇高手;有的人是由於白墨的殷殷鼓勵,從退休後的百無聊賴到找到了人生最後的目標,甚至出版了個人詩集。

可是,我和大多數詩友一樣,只看到詩社的風光和成就,卻不曾用發展的眼光望向深遠之處。而白墨,他已經感到了詩社的危機,但苦於找不到出路,更不知該如何處理。

有人說白墨把持了詩刊的「生殺大權」,卻沒看到他為把關質量而熬白(白內障)了的雙眼;有人說白墨把詩社當成了自己的財產,可誰又能像他那樣為詩社的成敗榮辱而承擔?考慮到各種因素,白墨早就想把主編的職位交出去,可是問來問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接班。

「有人說我們詩社人員的平均年齡70多歲,已經成為‘老人社’;有人說詩詞的內容缺乏新意,寫來寫去還是你和(唸‘賀’)我來我和你,」白墨不無傷感地說:「因為我身體欠佳,也因為我性子直得罪人,我太太幾年前就勸我要想開、看開,不要把‘玩兒’當成了‘事業’。可我就是放不下。最近又有老朋友‘惡狠狠’批評我,眼睛都要瞎了,為什麼還是放不下?我說沒有人接班,我若不幹,詩社就散了。朋友說,如果一個人不幹就再沒人能幹,或者願意干的團體,散了也就散了,說明這個團體已經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你們一兩個人苦苦撐著,又能怎樣?」

白墨心知,大浪淘沙,隨著時代的進步,總有一些傳統的東西會退出歷史的舞台,在信息爆炸的「E今天」,還有幾個中年人想去琢磨什麼叫做「平水韻」?還有幾個年輕人懂得什麼是「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就像除了個別學究,再沒人願意「之乎者也」地說話一樣,即便是璀璨國粹,該消亡時也只能讓它消亡。

「現在我還在思想鬥爭,如果有人接手,我光榮退休,這是最佳理想;可是如果沒人願接,我們含辛茹苦培養了12年的‘孩子’,難道忍心看它說沒就沒了嗎?」

所以,白墨心疼;所以,白墨放不下。作為詩社的一員,我也是到今天才認真看清我們主編的辛勞,也是到今天才切身體會到白墨的苦惱。且不說十多年來白墨自掏腰包買油墨(許多詩友是用傳真機投稿)、買郵票(有的詩友住在外埠,報紙發表了要給寄過去,一本詩集發到美國要十多加元,發到歐洲就要幾十),算不清為詩社付出了多少,就說出詩集這件事吧。詩社本是大家的,大家的事就應大家做,又沒人指名點姓要白墨,可他就是自覺自願地做了,廢寢忘食、掏心掏肺地做了!我們可曾想過上萬的詩稿,從整理到設計,從編輯到印刷,都是白墨一人從早幹到晚?多少回凌晨三點,白墨下班回家,疲憊不堪地攤到床上幾個鐘點,天一亮就爬起來繼續再幹?難怪白墨夫人又痛又愛地罵丈夫「癲」。

進門前還想為白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守叫好,而此時此刻我也開始懷疑這種執著是否值得。

現在的我,唯有把這些寫出來請詩友和讀者們群策群力,自忖也難以為詩社的存亡做得更多。


反思和感悟

白墨像對老朋友一樣推心置腹,似乎忘記了面前坐著的是一名記者。他說,如果時光可以倒轉,很多事情不會像以前那樣去幹。比如曾在報紙上跟人打筆仗,「爭來爭去,風光一時又怎麼樣?人生像一條大河,當有船開來,浪花翻滾,等船過去,裂紋合上,水面又恢復原來的樣子,等待下一艘船過。人應該以平常心對待榮辱,一切都會過去。回想當初,如果不是一擰到底,而是學陶淵明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胸懷,就不會得罪一些人,好多事也不會搞得像現在這樣。」白墨說到這裡,神情有些落寞。

他接著自問自答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知足?不是,是不計較。人一計較肯定就不快樂。可不計較很難做到。別人罵你,你能不計較嗎?一個人能沒有點火氣嗎?沒有火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可是只要你有火氣,你就會不快樂。有時候我賭氣說,我進山唸佛去。可其實這還是在計較了。真正不計較的人在城裡也照樣快樂。我有火氣,我做不到不計較,因此我很少快樂。」

「年輕時我們崇尚講真話,哪怕真話傷人。但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我理解了‘水太清則無魚’的道理。很多時候,沉默是金,閉口不說好過口無遮攔。好事和壞事,聰明和愚笨其實只是一念之差啊!」白墨說著似有悔意。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過半世再改脾氣也有些強人所難。因此,縱然有太座天天提醒「莫說實話」,可白墨除了說實話,恐怕就只有不說話或不知道怎麼說話了。

白墨苦惱著,也在思索著。

後記

我和白墨先生後來又見了一次。兩次談話,近20個鐘頭,時間總像流星般飛過。第二次談話的兩天後,白墨的病假就要到期了,他又要去鍋爐廠打那份「牛工」了。

「由於我工傷太多,老板甚至希望我呆在家裡照拿工資,」白墨說:「可是如果我上班,每週可以多拿幾百塊補貼。我不是有錢人,這些錢對我很重要,我想要幹的事還很多,都需要錢。比如我想買一個最新版圖的大地球儀(他比劃的地球儀大得能填滿一間屋)。我跟工頭講,讓我回去幹活兒吧,我一定多加注意,即便再受傷,我也不報了……」

白墨有兩個出色的女兒,一個是律師,一個是專家,她們都隨時准備奉養撫育她們長大的慈愛的爸爸。可是,白墨自己卻不願意。因為,他過慣了「一切靠自己」的日子,他改不了「萬事不求人」的秉性。他要用自己的雙手去獲取哪怕不多的財富,他要用自己的雙腳走完哪怕是荊棘叢生的道路。

什麼叫血性男兒?什麼是傲骨錚錚?什麼人令人敬佩?什麼事叫人慚愧……望著白墨,我百感交集。

誰說「文學博士」的稱號已是昨日黃花?誰說「世界詩人」的光環已然消退?我分明看到,那光環恰因普通人性的注入而熠熠升華,愈加奪目。

我感慨,57年的滄桑,沒有留給白墨絲毫的世故;半個世紀的磨難,沒有消滅他對真理的追求。他依然保持著孩童般的天真,就像他的詩作和文章,永不怕以真心真面示人。

為尊重白墨探討的本意,也為不負先生無價的信任,我寫下這篇不像報道的報道,好與不好,讀者自曉。

月底,白墨將擦干幾天汗水,趕去美國威斯康星州(WISCONSIN )的基諾沙市(KENOSHA)參加第三十一屆世界詩人大會。我祝他一路順暢。

不管是穿著汗透的工裝,還是披著詩人黑色的大氅;不管是頭頂著耀眼的光環,還是手持著沉重的噴槍,白墨就是那個白墨,我們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

我願以先生的一首感吟結束本文:
滄桑卅載話綿綿,藍領生涯二十年。
熱汗辛酸澆兩樹,寒門慶幸出雙賢。
一生煮字焉充肚,滿屋藏書可買田。
回首悲歡多少淚,是非成敗且隨緣。
——白墨於二零一零年二月一日為紀念抵加三十週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