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9日 星期六

回憶錄──死別(陳黛黛)

1975年4月17日那天,赤柬軍隊開進了金邊,他們謊稱美國飛機將要入城轟炸,逼迫居民留下財產,步行到鄉間躲避3天,就這樣,兩百萬市民被強行驅逐到全國各地,我們家在號稱柬埔寨米倉的馬德望省落戶……。

1976年的10月上旬,村裏斷糧已經一個多月了。午餐和晚餐,每人分到的就只有一盤水煮野菜,裏面沒幾片菜葉,更別提米粒了。儘管如此,食堂的鐘聲依舊敲響,催促着大家下田耕作……。

某天中午,我幹完農活回來,看見茅寮裏妹夫志權和小弟文強各躺在竹床的兩個角落,屋後嬸嬸(我媽媽早逝,嬸嬸是我的繼母)正在偷偷地升火,我繞到屋後,見她用一個小鐵罐,輕手輕腳地炒着粗糠,這可是美食啊!阿嬸小聲地告訴我,她用一條一兩重的金鏈向公社領導的夫人換來的,她搖着頭說:「一兩金呀!她就只肯給我三罐牛奶罐的粗糠,而且還是我一求再求她才肯換的……。」在這家家斷糧的時節,阿嬸還能找到糧食,真是太能幹了!我從心裏對她由衷地浮起敬意。我接過她手中的鐵匙幫忙炒着粗糠,阿嬸進入屋內想去叫醒沉睡著的阿權和阿強,我望著鍋裏隨着熱氣而慢慢變顏色的米糠,高興的想着一會兒我們四人就可以一起享用這來之不易的美食了,突然我聽到她尖聲呼叫:「黛,快來……快來幫忙救阿強,阿強叫不醒了……」我一驚,飛身進屋,和阿嬸兩人又抓又推的叫着小弟,我並回頭喊著妹夫:「權,你快醒醒,起來救阿強……」見阿權沒有反應,我回頭一看,發覺他也沒了知覺,大驚,立刻掉轉頭把阿權抓起來,打了他兩個耳光,他被我打醒了,可那邊我聽到阿嬸竭斯底裡的大喊:「阿強死了!阿強死了……。」

早在一個月前,爸爸和二哥文哲因為體弱不能去菜園幹活,都被硬抬到醫院去了,而那所謂的醫院,根本就是等死的地方,從來也沒有人能夠從那個地方回來。爸爸當年61歲,以前養尊處優的他經過一年多的饑病交迫,已經非常虛弱無力了。二哥更是瘦得不成人形,才25歲的他本正當壯年,但如今的他膝蓋骨比大腿、小腿還大,連起床的氣力都沒有。

在他們被送往醫院兩天後的一個中午,我利用午休的時間到醫院探望他們;醫院離生產隊大約4公里路,急步走是趕得回來下午開工的。到了醫院,找到爸爸,只見爸爸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地躺在竹床上,我問道:「二哥呢?怎麼不見二哥?」爸爸望我一眼,低聲說:「阿哲走了……,昨夜他還與我說了很多話,我們說到了金邊許多美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吃到……,今早我卻沒能把他叫醒……」停了一頓,爸爸繼續說:「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早死早安樂……」我被這突然的消息嚇得出不了聲,不知該對爸爸說什麼,這時三弟文勇走過來了,我驚道:「你不是在兒童組嗎?怎麼會在這裏?」阿勇說:「大姐,我病了,他們要我來醫院。」我望著他,他的臉已腫得快看不到雙眼了,我知道他犯水腫病了,這是從城市出來的人因為水土不服普遍都犯的疾病。爸爸一見到阿勇就罵道:「這孩子不聽話,想把我氣死……」我趕忙問阿勇怎麼回事兒,阿勇說:「大姐,妳叫爸爸不要大聲講中國話,他們說如果爸爸再講,就要捉去打死,我制止爸爸講話,爸爸就發脾氣。」聽阿勇說出這麼懂事的一席話,我心裡一酸,他才12歲,本該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有誰知道這一年來他受了多少罪呀!阿勇拉我到一邊告訴我,我的三妹,14歲的莉莉幾天前也在這間醫院病死了,我問他文娟呢?(文娟是寄養在我家的表妹,當年應該只有10歲,他們三人一起被調在兒童組生活。)阿勇說不知道。我望望天色不早,不敢久留,便匆匆告別,臨走時我對爸爸說,我明天再來看他。

第二天中午,我請求領導再準我去醫院探望父親,但領導說妳不用去了,剛剛有人從醫院回來說,「阿直」(柬語阿叔)已經死了,我說那我也該去看看,他說都埋了,妳去了什麼也看不到。我愣住了……我把這消息告訴嬸嬸、二妹玲玲、阿權和阿強,我們一起雙手合十向天朝拜,希望爸爸他們早登極樂……

過了沒幾天,玲玲在農田幹活時突然暈倒了,人們又把她抬往醫院去了。第二天中午我又去醫院探望阿玲,只見她躺在竹床上,床頭掛着一個椰青殼,椰殼下面拖著一根膠管,膠管的另一頭插在阿玲的手腕裏,膠管裏一點液體也沒有,我問阿玲這針插了多久?她說昨天到現在,我心裡罵道「該死的蠢夫……」我把針頭拔了出來,問阿玲今天感覺如何?她說:「沒力,起不來……」我望著她本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現在都深深的凹了進去,她只有21歲,本該快快樂樂的談着戀愛,而現在卻已經奄奄一息了……我交代她不要再被人拿來做試驗打椰青水,我明天再來看她,她無力地點點頭。隔天中午我又來到醫院,以為還可以再見到阿玲,但是竹床上空空無人,旁邊的人對我說,昨夜她就被抬走了……

我後來聽說醫院把所有的病人都丟進坑裏埋了,我的爸爸、二哥、二妹、三妹、三弟都是這樣被埋了,我不知道他們被埋的時候究竟嚥氣了沒有……

我的小弟文強死了,他只有六歲,還沒有上學校就這麼走了。嬸嬸癱睡在床上,嘴裏喃喃念道:「妳為什麼不幫我救阿強,妳為什麼不幫我救阿強……」村裏來了兩個男人把阿強抱走了……

第二天清早,村裏又來了四個男人,他們要把阿權抬去醫院,不能下田耕作的人一概不準留在村裏,阿權用哀求的眼光望著我說:「黛姐,我不要去醫院,妳幫我求求領導吧!我不要去醫院。」我含著淚對他說:「你沒力氣去田裏幹活了,他們不會讓你留在村裏的……」就這樣,阿權被抬走了。

阿強走了,阿嬸一病不起,我喂她喝水她也不肯張嘴,一直昏睡著,我不斷地勸她振作,我告訴她:「昨晚開會,組織說去載運米的牛車已經在半路了,我們很快就會有飯吃。」她望著我說:「阿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要去陪他……」接著她又告訴我家裡還有一些細軟,她把它們藏在……我不讓她說完,喝道:「我不要知道這些,我要妳保管,妳要振作,米快要到了……」到了第三天傍晚,我從農田回來喊她,阿嬸不再開眼了,到了晚上,她就咽了氣……她當年應該只有37歲。來把阿嬸抬走的村民說,阿權被抬到醫院的第二天就死了……

前後4天的時間,我失去3個親人。我離開金邊時全家一共是11人,到今天就只剩下我一個。我蹣跚地走出屋外,望著漆黑一片的夜空,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