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6日 星期日

情歸故里(余良)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柬埔寨四方組成的全國最高委員會宣佈即日起結束十多年的戰爭,實行無限期停火,解決柬埔寨問題取得突破性進展,和平在望。
和平初現,國家與民族殘留著深深的傷痕。金邊依然一片破敗,只有一些西方遊客,路上來來往往都是衣衫老舊、弱不禁風的高棉人。
金邊奧林匹克區大水塔附近的毛澤東大道中段,每天從早到晚,總有十幾個年輕高棉摩托車夫守在三岔路口兜客,卻側著身體狩獵似的斜視街內一間門口堆放著椰子的店舖,店鋪對面路邊也有幾個摩托車夫斜著身體倚在車上全神貫注店裡的動靜。
店鋪靜悄悄,每有顧客要買椰子水時,才見到一位窈窕少婦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少婦蹲下身子熟練地用大刀把椰子砍了,椰子水倒進杯裡交給顧客,收了錢,又迅速轉身入內。
但這回稀奇的事出現了:一位看起來三十多歲、衣著光鮮、像是外國的華人遊客來到店鋪門口。少婦迎出來,身後的小女孩拉著她的的衣角。
華人問少婦:“請問這裡有大人嗎?”
少婦:“我不算大人嗎?”
“政變前的一九七零年出生的才叫大人,你那時出生了沒有?”
“那年我五歲了。有什麼事嗎?我這是賣椰子水。一顆砍出來正好一杯,賣一美元,加冰塊一元半。”
“我要打聽政變前這附近一間沙龍紡織廠的主人下落,他是我的叔叔。”
“等會兒我母親走出來,她會告訴你……乖乖女,不要哭,到裡面小椅子坐著……要買我的椰子水解渴嗎?天氣這麼熱的。哦,我媽來了。媽,這位先生要找他政變後失蹤的叔叔,什麼沙龍廠?”
一位四十多歲、秀外慧中、儀態非凡、衣著樸素整潔的高棉婦人走出來。
華青指手劃腳說了一番。
“是有一間水布沙龍紡織廠。路那邊……現在被拆了,建成學校了,我就在那間學校教書。您為何不問那鄰近的居民?”
“大概他們以為我是他們住屋的舊主人,要來討回屋子,態度很不好。”
“是的,人們怕過去的屋主要回他們的房屋。我們也是趁著‘阿波勃’(波爾布特)下台赽緊回到自家過去的屋子。”
“乖乖女,別哭,別怕,這先生是好人……看,我外婆來了。”
一位老婦從樓上走下來。
“這位華人先生是外國來的嗎?美國?法國?”老婦問。
“老人家,您安樂吧?我來自法國。”他雙手合什致意。
“法國?擔保我的外孫女去法國吧!多好的外孫女,夠可憐的。她跟著您,您有福氣的。”老婦合什回禮。
“婆婆,人家老遠來找叔叔的。”
三個人又忙著向老婦人解釋一番。
“我有個主意,您把您叔叔的名字留下,明天起我到學校時逐家幫你打聽。沒消息的話,也請他們日後留意。您叔叔還活著,一定會回來尋找他的房屋、工廠。您什麼時候再來?”婦人說。
“明年這個七月份吧!多謝你們了!這是我的名片。法國名字很難念,我俗名叫‘阿華。’”
“華哥哥,我叫蘇旺娜,俗名叫‘阿逼’。”
阿逼的母親認真看名片:“我還以為在巴黎,卻原來在法屬的馬提尼克島,與我們高棉時差十二小時。您年青人還開自助餐廳,自己打理嗎?”
“自己打理。您真了不起!很多人連這小島的名字都沒聽過。”
“我媽以前是施斯旺高中二、三年級的地理教師。聽過“費特爾”這名字嗎?”阿逼盯著阿華問。
“很巧呢!政變那年我正考進施斯旺高中。費特爾先生當任校長。”
“費特爾先生就是我的父親。我媽現在是這間小學的校長。”
“要不是政變,你就是我的學生。來,看看我丈夫──費特爾校長青年時代的照片吧!”
與樓梯口相對的牆壁上掛著一個舊鏡框,相片裡是文雅含蓄、有幾分華人相貌的三十多歲青年。阿華用敬畏的眼光端視良久,向遺像合什行禮。
“他是被餓死的。”阿逼媽語帶悲傷,“我們被驅趕到馬德望第四區,原以為馬德望是糧倉。那年,我和阿逼也餓得不像人形。”
“我丈夫是病死的。紅色高棉哪有什麼藥?只會喊他們的革命口號!”老婦說。
“真巧!第一次回到高棉,就來到師範之家!女校長,金邊當今唯一的女校長吧?”阿華說著。
“是的。學校明年要辦中學。阿逼,還不快砍個椰子給先生喝!”一行人走回到門口,阿逼蹲下身子砍椰子。
“那我以後要稱呼您師母還是校長?”
“不用客套。就叫我阿逼媽。” 她說著,把名片放進口袋。向阿華介紹老婦是她的母親。
老婦說:“作孽啊!都是阿波勃害死數百萬人,活著的都到處尋找親人!還什麼革命啊,共產啊!害得我們家三代沒有男人。”她放下口氣,“要不是紅色高棉,我們阿逼會嫁給好丈夫。如今,孫女婿品德很壞,酣酒、吸煙、家暴,娶小老婆一走了之。世界未平,好男人更難找。我老了,窮就窮了,就希望外孫女有好歸宿,免得被人欺負,我們也不被人瞧不起。”
“就您一個人來探親嗎?住宿哪裡?來高棉幾天了?”阿逼媽問。
“我一個人住宿金寶殿大酒店。我剛到四天,明天準備和朋友到各省鄉下見識見識,半個月後就回法國。謝謝你們。我先告辭,朋友的車在那邊路口等著我。”
“華哥慢點走,先喝這加了冰塊的椰子水。”她紅著臉遞給他。
老婦說:“天夠熱的,沒急事就慢點走,請您的朋友一起到裡面歇息聊天。”
“謝謝!是有些事要辦。“
“華先生回國前再來我們家一趟吧!說不定有你叔叔的好消息。”阿逼媽說。
“好的。謝謝你們。”
“不見外,舉手之勞。你們談吧,我要去洗衣服。”阿逼媽牽著老婦往屋裡走。
阿華喝著椰子水,一邊從褲袋取了錢包。
“送給華哥喝,不用錢。”
阿華遞給阿逼二十美元。想了想,又從袋裡拿出一百美元:“別推辭,我知道你們很窮,何況還是我前校長的女兒……日後有我叔叔的消息,還要麻煩你們。任何時間都可給我打電話。”
激動的阿逼慌忙 雙手合什道謝。
等了多時的門外幾個摩托車夫迎上來:“先生回酒店嗎?車費您隨意給。”阿華向他們搖頭。
車夫們七嘴八舌望著他的背後談起來:“沒指望,那漂亮的寡婦看上華人游客。”“這華人有福氣。”“別看這混血女人賢淑的樣子,浪蕩起來我們沒人受得了。”“哈哈哈哈……”
阿逼的外婆走出來。“孫女啊!打探出他有家室了嗎?”
“我不敢問。”
阿逼的母親走出來:“得體、有禮又有為,華人氣質。他說自己打理餐廳,自己一人住在金寶殿酒家。我的天!住一晚要一百五十美元。”
“阿逼,他給你多少錢?”外婆問。
“一百二十。他說我可以隨時打電話到法國小島給他。我想兩個月後到隔壁借電話打給他。”
“他要是給你五百美元就說明他對你一見鐘情……或許他身上一時沒這麼多錢。聽說有些外國人回來高棉娶親。這事還要再細心觀察,耐心等他明年再來吧!全家就指望我這孫女了。”
阿逼每天都很快樂,不時哼高棉小調。可惜半個月後一天下午,阿華托他的朋友來傳話:阿華已上了飛機。班機提早多個小時起飛,不能前來辭行。
阿逼每天都在數日子。好容易熬了兩個月,這天清晨,她持著名片和小紙條走進隔壁店鋪借電話。她一路又把紙上的字再細心看一遍。
電話那頭響了,她有點膽怯,但還是把話說得清楚:“是華哥哥嗎?我是阿逼。”
“太好了,有我叔叔的消息嗎?”
“還沒有,我們都在為你想盡辦法。我的電話會妨礙您嗎?”
“不會。我要感謝你們的幫忙。我的叔叔待我如父親。父母親被紅色高棉殺害了。一九七一年,叔叔出錢把我送到法國,否則,我也難逃紅色高棉之手。”
“原來如此,好可憐哇。”她望著紙上的字唸:“華哥哥,我是借用隔壁人家的電話。我們這兩家關係親密,您可放心隨時來電,我把電話號告訴哥哥。有筆嗎?”
“有。請唸……好。問候你母親和祖母……還有什麼話嗎?”
“沒有了……哦,華哥哥,你身體好嗎?”
“好!”
“華哥哥生活愉快嗎?”
“愉快。”
“哦……以後可叫我逼妹妹……有自家的電話多好。”
“是的。謝謝你給我來電。”
“你有來電,就說找‘逼妹妹。’主人就會來叫我。”
“知道了。逼妹妹,再見!”
“再見!華哥哥。”她若有所失走回來。
“這麼快就結束?他怎麼說?”媽問。外婆從屋後走過來。
“他說再見,我能再說什麼?”
“就這麼簡單?”外婆問,“打探到他有家室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問……他問候媽和婆婆。”
“我的孫女!就問他來高棉時生意給妻子打理嗎?有打算明年帶妻子一起來嗎?就這麼簡單。”
“太唐突了。我不敢這麼問。唉,聽天意吧!”
在往後的日子裡,阿逼天天都在等待華哥的電話,三個月過去,總是聽媽那些老話題:“這年頭,男人不可靠,何況寡婦人家,嫁了人也難保相愛一輩子。實居市的親戚介紹那個年輕和尚準備明年還俗,只有他還算老實可靠。你已經二十六歲了……”
“媽!厭煩透了!別再提那個和尚了。”
外婆往往插話:“我倒是覺得那個法國華人有指望。說不定我們全家都翻身。”
又過了三個月,這天清晨,阿逼忍耐不住再次向隔鄰借電話。她想知道是否有女人接聽,想知道華哥聽到她的電話是否開心?她要保持自尊,致電有個理由,原想編造有華哥叔叔的消息讓他興奮快些來高棉,但怕日後被揭穿。後來,還是祖母給她出了主意,就說“鄰近有居民說一位中年人來尋找舊工廠,但不確定是否他的叔叔。這鄰居也沒問他的名字就讓他走了。我媽通知所有鄰居,以後有人來找舊工廠就帶人來我家。”
“華哥哥您好嗎!我是逼妹妹。”
謝天謝地,還是華哥接電話:“逼妹妹你好!給我帶來好消息嗎?有了我叔叔的消息嗎?”
阿逼把準備好的話說了,口氣有些抖。
“很可惜。你想那個人會再來嗎?”
“但願如此。有消息我隨時告訴哥。高棉青年很少像哥如此重情義。華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太感謝你了。下次我到高棉時,我給你買個電話。你是用電話卡嗎?”
“是的。華哥哥,我可以問你別的事嗎?”
“你的聲音有些顫抖,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有些虛弱。哥哥什麼時候再來?來的時候什麼人幫忙打理生意?”
“我有經理。”
“妹妹可以幫哥哥打理生意,開玩笑的……我想學法文,但高棉流行英文。高棉人信佛,人們有錢都捐給寺廟,學校缺錢,老師薪水很少。教育落後國家就落後,什麼時候人們才會覺悟?”
“難得你媽氣質不同,也難得你有如此見識,果然是高中校長的女兒。”
“哥喜歡高棉嗎?”
“喜歡啊!我的故鄉!”
“喜歡高棉人嗎?”
“喜歡啊!我的鄉親!”
“但高棉很落後,高棉人皮膚黝黑,少見世面又自卑。我媽當校長又有何用?唉!”
“高棉人很純樸善良,窮人和鄉下人更是如此。你們好像不是純高棉族?”
“我這個逼妹妹出身混血之家,我祖父是華人,祖母是高棉吉蔑族與華人混血。巧的是,外公也是,但外婆是吉蔑族與越南人混血。”
“這樣的人很聰明很漂亮。”
“從沒人誇我聰明,我也不見得漂亮。”
“你說到文化教育很重要,就不是一般見識。”
“哈哈哈哈!討我高興罷了?我再問一句,哥哥喜歡高棉姑娘嗎?”
“喜歡啊!我這次到各農村參觀,人人都很可親。我設想有一天晚上在農村或野外迷路求村民借宿,沒有一戶會拒絕的。但人民太窮了。哦,我開始忙了,這時候是餐期。再見好嗎?”
“那麼我等哥的電話。再見!”
“再見!”
母親和外婆在屋裡等著。聽了阿逼通話的內容,外婆說:“他讚你漂亮可能有意思。”但阿逼的媽告誡她:“阿華是安慰和鼓勵,人家是西方文明。他如果有家室,你就不要纏著。”
三個月後一個清晨,阿華突然來了電話,卻是要找阿逼的母親,一定有特別的事。阿逼搶著說:“我幫媽接電話,我就說媽上課去了。”
“華哥哥您好!我媽剛剛去學校上課。當校長的要提早到學校。”
“那麼請轉告你媽:請她幫忙打聽前金邊大學校長福財先生的下落或他是怎麼死的?還有,王國時期金邊最著名的左翼知識份子、國務委員喬森潘、胡寧、胡榮三人的消息。”
“我想他們都被阿波勃殺害了。哥為什麼要打聽這些?”
“這四人都曾留學法國,獲得高學位。高棉曾是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很關心他們。你爸是前高中學校校長,你媽是當今校長,她一定能通過關係了解此事。”
“知道 了。原來華哥人在法國,心繫高棉。”
“三、四個月後我去金邊再與你媽面談。不好意思,打擾她了。”
“難得哥來電話。請問哥上回到金邊為何住最高級的酒店?妹妹可以這樣問嗎?”
“問得好!太貴了,但住金寶殿很安全。”
“S21大屠殺館附近有一家‘悉尼客棧’,收費便宜。屠殺館是遊客必到之處,很安全。距我家也近,有什麼事我們會照顧你。你是一個人來嗎?”
“是的,我自己一人。我將在高棉停留一個月。傳統上,法國各行業七月放假。好了,不打擾你了。記得我囑托的事。”
“這裡的學校也是七月放假。哥不要客氣。”
“再見!”
“再見!”
時間來到七月初的一天中午,阿華再次來到金邊,安頓後,立刻前往阿逼的家。
阿逼在店前忙著砍椰子,也賣香煙,抬頭望到阿華,興奮得有些激動:“哇!華哥!媽!婆婆!華哥來啦!華哥,知道您快來,就不知哪天?終於來了!您好嗎?”
“正好一年了,真是您一年前說的日子。華先生,您安好吧?”阿逼媽走出來,雙手合什。
“是華來了嗎?我們都在盼望呢!您安好吧?剛到嗎?”外婆喜上眉梢,雙手合什致意。
阿華也回禮。他把在機場購買的電話機送給阿逼。告訴她,電話機已有了芯片。三個人都很感動,又顯得不好意思,趕緊雙手合什略彎腰致謝。
彼此說了些客套話之後,阿逼媽說:“很遺憾,沒幫您打聽到您叔叔的消息。或者,他在朗諾執政後期已經出國了,也或許在紅色高棉下台後就逃難到泰國難民營了。要是這樣,他還不敢回來,我們高棉政局還未平呢!”
“我們的阿逼說,您的事就是她的事。阿逼有空閑就常到學校附近幫您打聽消息。”外婆說。
“麻煩你們了。不好意思。”
“坐著談吧!別站著。”
店門口有一張大榻,阿華與阿逼媽對面而坐。阿逼趕緊砍椰子,她的小女兒從屋裡走出來,外婆拉來小凳子,坐下來把她摟在身上。
“至於喬森潘等三位前公務員的消息,是有些眉目。您為什麼要打聽這些?”
“是這樣的:我早年在巴黎上學時,我的老師是法柬人民交流協會負責人,他很關心高棉歷史和政局,還出版了這方面的期刊。他要收集紅色高棉統治時期的材料,作為日後國際聲援聯合國成立國際法庭審判紅色高棉的一部分。法國對柬埔寨有特殊感情,曾經是柬埔寨的宗主國,為柬埔寨培養了許多傑出人才,福財等四人早年留學法國,分別獲得經濟、新聞、法律和……”
“明白了。我們高棉也深受法國文化影響。難得他們有心,我可以把我知道和日後收集到的紅高棉罪行陸續用法文寫出來交給你這位老師。”
“很感激。我真是不虛此行。”
“話很長。今晚在我家吃飯嗎!”
“華哥哥您就在妹家吃晚飯吧!習慣高棉餐嗎?先喝這椰子水。”
“好吧!嚐嚐高棉餐。不用太麻煩,就煮些你們的家常菜。謝謝。”他接過阿逼的杯子。
“華先生住宿何處?有何旅行計劃?”
“我就住宿於逼妹說的‘悉尼客棧’。大屠殺館附近有許多計程車,承包市內遊每天六十美元,外地遊每天一百美元。看,那輛車在那兒等著我。我先去見朋友,我和朋友後天一早去暹粒省吾哥窟旅遊。回來後,打算到不同省份農村探民情,察民風。請問幾點吃晚餐?”
“六點好嗎?”
“好!”他逗了阿逼的小女兒。告辭了。
三個人望著阿華上了計程車。阿逼說:“華哥還記得送我電話機,還是先到我們家哇!他還聽我的話住宿在悉尼客棧。”
“與眾不同的旅行者,就愛到農村去。聽說西方的青年背包客也愛到農村。”外婆說。
“我趕快去買些食物準備晚餐。我想想什麼是華人口味?也要做哪些高棉餐食?”
下午六時,阿華準時來到。三人喜氣洋洋、唯恐招待不周,力邀阿華坐在主位。
“您就不要客氣。看看我們高棉餐食如何?”阿逼媽說。
“吃過高棉餐嗎?在法國這麼多年,沒吃過吧?”外婆說。
“華哥,這是中餐,吃吧!看看合口味嗎?”阿逼指著一道唐芥藍炒牛肉。
大家一邊吃飯。阿逼媽斷斷續續談起來:
王國時期,福財先生是大學校長,高棉社會主義大學生交流會會長、柬中友好協會會會長。政變後,朗諾政權要抓他,他跑到抗戰的紅區,成了紅色高棉領導層。我想,他和喬森潘一樣不是核心人物。高級知識分子有自己的見解而敢言,他為波爾布特所忌憚,後來被波爾布特殺害。
喬森潘目前還在柬泰邊界扁擔山脈的安隆汶基地跟著波爾布特。他過去沒有實權,現在可能有些權力,但要聽命於波爾布特。他為人正直,王國時期因左傾得罪親王,也是右翼勢力眼中釘,據說有人曾送他一輛汽車要收買他,被他嚴詞拒絕;也聽說有人強行把他脫光衣服拍裸體照,他受到侮辱依然不改初衷、大義凜然。他後來是上了賊船吧!他的威望猶存,阿波勃要利用他。
至於胡榮,他死於一九七一或七二年的抗美戰爭中,在森林患瘧疾而死。他最忠誠奉行毛澤東思想,毛澤東著作不離手,還要他的部下學習毛語錄。胡寧嘛?話更長,很敏感、太恐怖,不太適合說。”
阿華想知道這些消息來源、出處,是否可靠?這些話題都很敏感,三言兩語說不清。阿逼出個主意:找個清靜無人處、彼此都有充足時間詳細談。於是大家約定明天晚上七時在王府前附近的海傍街承包一艘遊河船。
第二天晚上,阿華來到時,阿逼和外婆、母親、小女兒已等了多時。大小五人就乘坐在闊大船只的上層兜風,充當船夫的女船主在下層駕駛倉。大船沿四臂灣准備緩慢行駛兩小時,提供礦泉水、糖果、餅乾共收費八十美元。
“阿逼,你帶外婆和女兒到那邊看風景,我和華先生獨自談話。看好孫女,別讓她攀欄杆。”
 把她們支開後,阿逼媽把胡寧之死告訴阿華: 一九七七年六月底,胡寧被押送到S21屠殺館,原堆斯苓高中學校。他的腰部被粗繩捆綁在椅背上,騰出的兩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桌面有一支筆和一張白紙。屠殺館館長康克尤審問前,告訴他:任何進入此館,不論坦白交待罪行或抗拒都是死,沒有人活著出去。“我這麼說也不怕你頑固抗拒,沒有人受得了你面前擺著的各種刑具:電擊棍、鑽眼睛或手心的尖利鑽子、拔指甲的鉗子、割喉或割舌頭的尖刀、淋在流血傷口的酒精。”
胡寧十分激動,聲音顫抖:“我要求見波爾布特總書記。”
康克尤冷笑:“你沒資格提最高領袖的名字。看看掛壁上的十大警戒吧!”
警戒板上寫著:不准提最高領袖、不准提過去的功績、不准談革命歷程、不准答非所問、不准辯護、不准提將功贖罪、立即回答審問不能細想,除了回答審問或書寫交待罪行,其他舉動都必須得到批准……
康克尤叫來兩個人,拿著黑巾隨時聽候康克尤的口令蒙住胡寧雙眼,一旦胡寧拖延時間或違反十大警示其中一條便施以酷刑而無法預知和抗拒。
“我代表最高組織命令你!把你的叛國罪行和上下級關係人物全部、完整寫下來!”
胡寧在紙上滿滿寫上自己的“罪行”,承認自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美國聯邦調查局線民、蘇聯克格勃地下人員、越南特工等多重間諜,自編了有關的日期和地址,也列了一些無法查證的名字……他在簽名的下面加上一句:“從今天起我是狗,不是人。” 接著,後面的兩人用黑巾蒙住他的雙眼,輪番毆打一番後被帶出去,第二天被押送到十五公里外的殺滅場用大鎬打暈後活埋。那天是七月六日,這年他四十五歲。
此時,阿逼媽注意到阿華頻頻擦抹眼淚。她繼續說,一九七五年紅色高棉軍攻入金邊時隨即宣佈清城,在槍聲大作下,胡寧向一位指揮官大聲責問:“解放了,怎能無甄別把所有人民都驅趕出去?”他身邊的人駁斥他:“革命組織有時間慢慢甄別嗎?”波爾布特聽了彙報,說:“這兩人都不理解革命組織的偉大戰略佈置!但顯然胡寧更糟糕。”
阿華問:“波爾布特為什麼自始至終要殺害這麼多人?”
阿逼媽說:“恐懼心理。他常年生活在恐懼中,政變前怕王國政府追捕,他要是被捕,會被灌喝辣椒醬、拗斷手足,最後不是殘廢就是死亡。他們的首任總書記杜斯木就是死不見屍。波爾布特推行極端政策,他怕反對者、異見者有一天串連起來清算他。他要斬草除根、一網打盡。”
她告訴阿華,金邊現政權有不少人是前波爾布特執政時期隊伍中的反對者。康克尤已向政府投降。作為校長,她通過有關部門得知上述消息。“你想了解更多、更具體,我可帶你去S21屠殺館。兩年前,我受聘當任外國遊客的解說員。”她最後說。
阿華告訴她,法國有民間組織要收集波爾布特執政時期的罪行並將之公佈於世,有社團向政府申請在巴黎著名公園修建“柬埔寨死難人民紀念碑”,這需要向政府呈報紅色高棉罪行證據。
阿逼媽問:“您可以告訴我,您的身世嗎?”
阿華欣然說:“我出生於第一代華人家庭,我的父親和叔叔是深受傳統的中華文化熏陶的潮汕人,勤勞踏實、崇拜孔子,但思想開明,很現實。一九六五年西哈努克親王宣布外國人不能從事十五種行業時,從事小商行的父親和開尼龍紡織廠的叔叔放棄中國籍加入高棉籍從而保護了各自的產業。那時由於華社開始宣傳毛澤東思想,父親讓我放棄中文轉入高棉學校。當時社會普遍認為,上完大學就能當個官,成績突出或有關係還能當大官。政變後的第二年,沒有兒女的叔叔勸說父親把我送到法國,還給我一筆錢,我到了法國生活無憂,上完大學也有工作。但我喜歡亞熱帶氣候,所以到這法屬小島創業。可惜紅色高棉上台後,我的父母和姐姐被驅趕到菩薩省,七六年因被查出是資本家遭殺害。叔叔嬸嬸下落不明。”
阿逼媽說:“很難得的叔叔。我呢?紅色高棉時期,父親病死、丈夫餓死,我隱瞞了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活下來,否則必被打死,他們是斬草除根,阿逼也不會活下來。我精通法文略懂英文,我若是個男的又精通英文今天就會有些地位。高棉也重男輕女,寡婦更被人看賤,容易被欺負。我們四代人沒什麼指望,阿逼看不到前途……您餐館生意好嗎?你成家了嗎?”
“我有個法國女朋友,她很優秀,聰明、善良和明辨是非。但她太開放,也不認同東方文化。我們還沒到同居時候。”
“同居?”
“絕大多數西方人結婚前要同居至少一年。他們認為可真正互相了解,彼此的生活衛生習慣、性格、雙方家庭和親友、金錢、將來的子女教育等等。一年後不合可以分手。雖然如此,西方人離婚率很高,法國就達到百份之四十。”
“匪夷所思。我們高棉傳統不能同居。夫妻在長期生活中互相適應,互諒互讓,女的總要服從丈夫,似乎沒聽說有離婚的,現在有的是丈夫喜新厭舊摒棄妻小。”
“我雖然身在法國,卻認同柬華文化。”阿華最後說。
“阿逼!帶外婆和孫女來這裡看,到皇宮前面了,燈光真美啊!”阿逼媽轉身喊……
一行人下了船,又逛了附近長花園三岔路口的露天夜市,欣賞狂熱的露天歌舞。阿逼買了一支鋼筆送給阿華做紀念。阿華用他承包的計程車送她們回家。
第二天一早,阿逼來了電話,托阿華去暹粒回來時幫買些特產醃魚,“順便在我家吃晚餐,第二天我媽帶哥去參觀S21屠殺館。” 一切都順著阿逼的安排:阿華從暹粒帶來了醃魚回到她的家,又吃了晚餐。第二天,阿逼媽帶阿華前往大屠殺館。她說,“屠殺館很恐怖,也還有些腥味。”
一踏進這個原高中校園,兩排由原課室改建的屠殺館已有數十名西方遊客,後面還跟著三三兩兩共二十多人。阿逼媽指著四周佈滿帶刺鐵絲網說,這些原來都有高壓電,各個窗戶用鐵條釘死並纏繞電線。
進入牢房,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各個由課室改造的囚房或審問室,有兩個鐵轆床架,各放置一付叢林中誘捕野獸、可夾斷其腿部的彈簧踩夾,四周依稀有黑色血跡。一旁有用磚塊築成的簡陋小囚室,地面角落有個小洞,是犯人解便之用,惡臭撲鼻。走過了一排同樣設置的牢房之後,是貼滿相片的長廳,成千上萬的相中人,個個面容削瘦、眼露絕望、恐懼。顯眼處一張照片,一位瘦弱的婦女睜大而失神的眼睛,懷中是猴子般的兒子,她的後腦是一付尖利的鑽腦機。
阿逼媽說:“曾經有一位華人遊客認出相中人是六十年代金邊中華醫院赫赫有名的華人醫生。她一早就加入紅色高棉,是地下黨員,對黨忠誠很激進,還服從組織安排嫁給互不認識的高棉籍高級干部。因丈夫被懷疑對波爾布特不忠而一起在此被殺害。真冤枉,不敢想像她的父母如果還活著,看到此照片將會遭受何種打擊?”
阿華站望著此相片陷入沉思。阿逼媽繼續說:“由於自一九七九年以來,受害者的照片、底片與檔案分離,故此有些人物無法查證……早期被押送到這裡的是朗諾政府的官員及其家屬、知識分子、醫生等等,但只佔少部分,大部分是被驅趕到農村後經調查發現而就地處決;後期就全是紅色高棉自己的黨政軍高級幹部、醫生、工人甚至農民。你看,許多沒讀過書的農民子弟也死在這裡,政變以前,你能想像共產主義者是這樣殘忍嗎?”
見過了把人懸吊起來頭部按入水缸、熔爐上灼烤、倒掛樹上受鞭打、割婦女乳頭、塑料袋悶頭、電擊、四肢夾在架上夾取指甲、高舉嬰兒摔在樹上或高拋後用尖刀承接等等的恐怖圖片後,阿逼媽說,這些圖片是關押在屠殺館裡的畫家後來畫上的。他被利用為紅色高棉畫宣傳畫,康克尤來不及殺害他,他成了活證人。
她說:“越南部隊攻勢凌厲,康克尤來不及銷毀證據,留下了檔案卷宗四千多份,包括打印或手寫的認罪書,其中有時任新聞部長胡寧、柬中友好協會會長、全國社會主義大學生交流會會長福財、副會長狄奧爾的認罪書。檔案顯示,死在這裡的還有經濟部長兼外務部副部長溫威、農業部長農順、駐華大使豈密、工程部長篤彭、商務部長貴敦、西部大區書記朱傑、中央委員奈沙南、西哈努克親王親信、外交智囊周成等等。”
附近還有一些鐵棍、鎬、彎刀等刑具。用原型骷髏頭拼湊而成的全國地圖像征全國範圍的大屠殺,下面是用柬、英兩種文字寫上死亡的總人數三百三十多萬。
“這數字是越南人編的,當然有誇大。人們普遍相信死亡人數不低於兩百萬人,這已經佔當時全國人口接近三份之一。”阿逼媽說。
最後一間,是當年雜亂的現場,有一具即將完成的波爾布特頭像大木雕。“這木雕頭像是波爾布特作為‘偉大領袖”準備擺設的。”阿逼媽說,“這裡有共有1720個工作人員,300人是官員,擔任審問、管理、記錄等職務,另1400人分別是行刑、打手、衛兵、炊事、司機、跑腿、醫生。醫生是服務於所有的工作人員和‘救醒’昏迷的犯人使之可以繼續接受審問,而非將其‘救活’。即使一般工作人員也全是窮凶極惡,望之令人恐懼,不敢直視其眼。一方面,越凶惡就表示革命立場越堅定、越能得到康克尤的信任從而獲得自保。另方面,這些人經過特殊訓練,被洗腦成為殘忍之徒。殘忍,成為波爾布特考驗忠誠與否的試金石,康克尤殘忍就得到其上司宋成的信任,宋成殘忍就得到波爾布特的信任。因而,全國都陷入血肉橫飛、瘋狂大屠殺之中。更可怕的是,這些受過特殊訓練、殺人不眨眼的年輕屠夫共一千三百人先後也被康克尤殺害。這被解釋為杜絕有人把這裡的秘密泄露出去。”
“比人們想像的還可怕。那麼,‘犯人’接受審問的程序是怎樣的?”阿華問。
“每個進來的‘犯人’,先拍照存案,不分男女老少脫光衣服接受檢查。坐在椅子上,在桌上打印好的紙上填寫姓名、出生日期或年齡、家庭背景、舊社會的職業、抗戰時期的職務、‘解放’後的職務。如果是黨員,何時入黨?黨內職務。最後是招供叛國通敵罪行、(括弧‘不准辯護’)接受何人指令?上下級關係等。最後是署名,日期。提筆前,審判官要犯人先看明白‘十大警戒’。打手在面前緊握電棍虎視眈眈聽命隨時下手。晚上,每個‘犯人’帶著鎖銬睡在沒有草席、沒有被單水布的地面直到天亮,天亮時再接受嚴刑審問。”
阿華說:“看相片,大多數是農民子弟。太震撼了。”
兩人走到外面的空地深深呼吸新鮮空氣。阿逼媽說:“隨著時間流逝,一些真相逐漸浮現。有另兩個例子說明波爾布特是個十足殘暴的惡魔:一九七七年,他懷疑東北大區領導對他不忠,派出近千名中央軍以‘清除親越南叛國集團’為名北上圍剿東北軍。中央軍浩浩蕩蕩進入桔井省界,沿途各路地方軍不敢抵抗,還自告奮勇為中央軍打頭陣殺入東北軍區。東北大區軍隊略為抵抗便棄械投降,地方軍先把投降軍隊全部、乾淨、徹底殺害後,再把東北大區上百名黨軍政領導押到森林中捆綁在樹上,用褲帶、皮鞭猛力抽打,直到個個頭破血流、血肉橫飛而死。他們幻想以此向中央軍表忠。沒想到還沒轉過身,中央軍在後面用機槍把地方軍全部濫射殆盡。最後宣佈取得全面、徹底的偉大勝利。”
她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下旬,十多萬越南侵略軍橫掃柬埔寨,僅僅十五天便攻下金邊,波爾布特一伙、西哈努克親王和中國大使館也倉促出逃,那麼,分散在全國各地的中國援柬專家、技術人員、軍事顧問近萬人急促間如何逃脫越軍的追捕?只有在金邊數百人逃去泰國,其中部分在基里隆山區公路遭遇越軍追殺,在西哈努克港也有好幾百人搭乘貨輪回國。絕大部分援柬中國人員連同本地的華裔翻譯員被紅色高棉軍強逼換上黑衣化裝為紅色高棉士兵,再用機槍成排成排掃射而死,說是以免成為越軍俘虜。”
阿華問:“此傳聞可當真?”
“血染叢林,屍體遍野,只要有人看到就會傳開來,如何隱瞞?連康克尤都來不及毀滅證據,幾千名中國專家會飛天遁地嗎?”
“為屠夫而死。”
“我接受培訓時,每晚都做惡夢。不過當解說員,工作輕鬆,每趟收費五美元,部分要上繳。西方遊客多會給小費,可以收。後來這肥缺爭不過人家,只好去教書。國家窮,當校長薪水也低,可憐那些教員,每個月薪金最多一百美元。阿逼想當美容師好收入。唉,哪有錢?僅學費就要三百美元,一個月學成後還要幫師傅的美容店打工一個月,說是實習。”
回到阿逼家。阿華在褲袋裡取出一個小包,說:“這裡面有一千美元,可幫助阿逼實現她的願望吧!”阿逼媽慌了,兩手推辭:“何德何能?我們怎麼可收您的錢?我們什麼也沒幫到您!”
“阿逼媽您別推辭,我來高棉就準備幫一兩戶窮人,我們在外國生活都比這裡好。最希望阿逼學到本領,開美容院,一家過好日子。法文有一句‘施比受更有價值’。這點小錢,稱不上什麼功德。明年我再來時,美容院能開成嗎?”
三個女人誠惶誠恐合什而拜。小女兒好奇望著阿華。阿逼激動地說:“感恩不盡。我若有了執照,購置理髮設備和工具花不太多錢。我明天就去美容學校報名。”阿逼外婆說:“我們是前世修來的福吧!華先生請當我們是自家人,有何需要別見外。您獨自到農村了解民情可別大意,高棉也有壞人。”
“隨著聯合國維和部隊的進駐,西方背包游客到處走,還有單車隊踏在田間小路,也有到山上露營的。我會說高棉語,就放心吧!”
“我很好奇,你在法國過得好好的,為何隔山隔水、不辭辛勞到高棉農民的家,有什麼好探問的?”
“就問他們在紅色高棉時期怎麼過來的,現在如何過活?這村子發生過什麼事?等等。”
阿逼媽說:“媽,這是華先生對我們高棉懷有深情。只是彼此非親非故,受此大恩如何報答?”阿華再三勸說不在話下。
且說阿華隔日承包計程車到了干拉、波羅勉和磅針省多個農村,走馬觀花或到農家與農民閑談,司機陪伴在側。一路上常接到阿逼電話,問行程、路況、沿途見聞,食宿。還告以開始學習美容課程了,有二十多位女學員,上午學三小時,下午兩小時,每週五天。還可以分到免費的過期美容雜誌。
十天後,阿華回到金邊悉尼旅店。阿逼來電:“哥哥過幾天就要回去法國,明天是週六,這兩天妹有時間帶上小女兒陪同哥哥參觀皇宮、國家博物館、塔仔山好嗎?”
“好啊!讓你媽做買賣、砍椰子嗎?”
“哥您就放心,跟媽說好的。我還想建議哥住宿四星級酒店,有游泳池,讓我的小女兒嬉水,她什麼都沒有,太可憐了。”
“很好啊!金卡界大酒店就在金寶殿附近,有露天游泳池。”
“那麼妹明天一早到悉尼客棧見哥,我們一起出發到金卡界酒店。”
“七時正妹帶小女兒一起到客棧樓下的粿條店,我們一起吃早餐。”
第二天一早,阿逼認真化妝後,穿上新買的鮮艷連衣裙,秀髮上插上一朵小小的紅色塑料花,粉臉上梳理出留海。她給女兒戴上時髦小草帽,挽個小提包,叫來三輪車就出門了。
阿華正好拉著行李下樓,眼見阿逼換了打扮,眼睛一亮。
三人就座。阿華說:“打扮成另一個人,不再是賣椰子的小姑娘了?”
“小姑娘?記得哥第一次見到妹,還問‘家裡有大人嗎?’”
“記憶真好,我都差點忘了。哇,小女兒也真美唷!叫什麼名字?”
“阿梅。”阿逼開心又有些靦腆,“她父親取的,越南名字。阿梅,快叫聲‘大叔。”
“大叔。”
“阿梅好乖哇!”
阿逼邊吃邊餵阿梅,又說:“哥有所不知,妹的椰子不用本錢,賣多少賺多少。椰子是外婆大哥的子女每隔半個月左右就從實居省農村雇車子直接送到我家的。他們有椰子林,有田地,生活比我們好。”
每次舉杯喝飲料之後,她把杯子放到與阿華的杯子並攏,阿華喝了飲料後卻把杯子分開。三次後,下意識把杯子靠攏。阿逼臉頰泛紅。
計程車把三人送到到了皇宮廣場。清風拂面,陽光燦爛。下車沿著四臂灣河岸走路不到一公里可到金卡界大酒店。阿梅在兩個大人牽手下蹦噠。在維和部隊監視下的安全空曠處,阿逼讓她自個兒歡樂跳躍,接著又讓她在路邊挑選買個充氣小鴨子。過馬路時,向前拉她的手,另一只手緊握著阿華。“在金邊過馬路,妹比哥強。“她說。
金卡界酒店單人房也是一百五十美元,有豐盛佳餚,免費健身和游泳。外人要游泳,不論大小,每人收費五美元。
第一次見到華麗、清潔明亮的客房,俯瞰三條大河彙集處的漣漣河水,阿逼不斷讚嘆。
時間還早,阿逼帶阿華走出酒店,就近參觀了皇宮,聽了長老講解部分國寶,見識比鄰的國家博物館、再搭計程車沿西哈努克大道到金邊地標──塔仔山。
樹陰下西方遊客、維和部隊人員、奔跑的孩童、殘疾乞丐、攤檔、卜卦、流動攝影、小販等雜混其中。三人分別在斜坡的大時鐘前、長廊梯口、小寺廟前合照多張快速沖洗相片。阿華頻頻拿出些小錢給阿梅向乞丐施捨。  繞了一圈,看到一間小書店,大多擺賣有關紅色高棉歷史的英、柬文書,阿華選購兩本,女店主又向他展示紅色高棉印刷後又取消的紙幣,說:“這是很極稀罕的真鈔,賣了就再也沒有了。”阿逼趕緊說:“哥哥別買,那是仿真復印的。”阿華豎起大拇指讚她聰明。
三人在附近餐廳吃了午餐,再回去取相片。相片中,阿逼笑容如綻,阿華含蓄微笑、小女兒也笑得歡,三人儼如一家人。阿逼開心地說:“阿梅從沒如此快活過。”
“是的,我注意到高棉小孩幾乎個個愁眉苦臉。”    
一行回到酒店,休息片刻,阿華帶她們到游泳池。
阿逼害羞,更不想卸妝,她讓女兒換上束裝後,讓她帶上充氣小鴨在近處的淺池嬉水,不時眼帶羨慕望著眾多泳客中阿華唯一健壯的體格。
驕陽已下,大小三人曬紅了臉,大汗淋漓,就在池邊的小食亭吃西餐,再回到房間歇息。
阿華與阿逼先後沖涼後,阿逼向浴缸加滿水,讓小女兒在那兒繼續帶充氣鴨子玩水,吩咐她:“媽叫你出來你才能出來。”阿梅應聲後,她回身把門關上。
“華哥哥!你就要走了,一去就一年,太久了。”
“一來就一個月,也很長。以往,哥放假就到巴黎,現在是到柬埔寨,別的國家不去。”
“哥何不娶個高棉姑娘,有個安家處。也可帶她去法國小島,幫你做生意。長年來往兩地,她會隨哥安排,一生一世聽哥由命。”
“我已有了女朋友 。”
“知道了。但沒有同居,沒結婚。”
“你媽忙不過來吧!”
“那點小生意會忙不過來?法國人,說話真好笑。”
阿華沒回話。他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搜索節目。
“哥穿上泳裝才顯得好健壯的身材。在法國,除了做生意,其他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遠足、看海、游泳、做社區義工。後天妹又上美容院學習了。老師對你好嗎?學得如何?”
“老師很不錯的,只是二十個姐妹話很多,總愛說人後話,品頭論足。還有一個被稱為‘大姐’的,曾對大伙說,‘誰想賺錢快又不辛苦,可到某某健康娛樂部為上層人士當按摩女。別擔心,那是正當場所,不過要身材好、長得漂亮的,我看阿逼排名第一……”妹懷疑她不是來學習,是來煽惑、當皮條客。”
“千萬別上當,妹涉世未深,那些人很陰險,一進去就不能自拔。妹別想太多,將來有了美容執照,開美容院,生活好起來,再嫁個好丈夫,一家四代……”
“放心吧!哥,我媽也決不給我去。”她嘆了口氣,“哥只知道高棉人老實,卻不知道戰亂後的金邊男青年不可靠:酗酒、吸煙、嫖妓、賭博、家暴、游蕩,有點錢就花天酒地,不顧家庭不想前途。哥不要到農村去,在金邊就可了解。哥沒注意到我家門前那幫摩托車夫成天在窺視我嗎?多年來,妹被人嘲笑、輕蔑。要不是媽當校長,在社區有地位,受當地官尊重,真不知哪天被 他們欺負。”
“妹為何嫁給一個家暴的丈夫?你們家三人應該有眼光,是嗎?”
“他是我的表哥,外婆另一個孫子。他早年從柬越邊境的巴域市投奔我家,把隨身帶來一些錢交給我媽,說是住下來日後出去打工決不拖累我們。我們也需要男的幫做些繁重工,看他也很誠實,便只好如此。沒想到,那天外婆到實居省探親未回,母親有事清晨就去學校,妹剛起床,他突然把妹壓倒在床鋪上,像野狼那樣粗暴拉扯妹的衣服,妹無力反抗被他佔了。我又痛又哭又羞,他厚著臉皮說會娶我,叫妹向媽求情,並跪下發了誓。唉,事到如今……就在家裡將就辦了婚禮,只有幾個實居親戚來……結婚後,他就經常打罵妹……我懷孕了,阿梅還沒週歲,他竟然狠心去巴域找她的越南舊情人,至今三年未回。”阿逼哽咽了。
“連親生的女兒也不要,真狠心。以後妹的生活會好起來,別傷心。”
“哥給了妹很多幫助,妹卻沒什麼回報,於心不忍。”
“條件不同。哥要是早年沒出國,就算活下來,今天也沒好日子過。我不能因此自視清高,妹也不要因此自視低微。如果我們的角色互換,妹也會幫我,是嗎?”
“命運作弄我,沒找到像哥這麼好的人。”
“假以時日,會有的。”
“真的?”阿逼很興奮,“哥哥不要讓妹妹失望。”
“妹還是進去浴室看看阿梅吧。”
“哥放心好了,沒聽到她玩得正歡嗎?阿梅很聽話,妹不叫她出來,她不會自行出來,況且浴室門把手很高,她的手夠不著。。。哥,我們現在做什麼她都不知道。”她注視阿華,放射出陣陣深情、憐愛的眼光,一邊向他略挪動身體。
阿華此時正聚精會神收聽金邊電視台播出紅色高棉拒絕執行第二階段停火計劃、拒絕參與各方集結部隊、解除武裝和正在柬埔寨的聯合國維和部隊不得進入其控制地區的新聞。
“華哥!望妹妹!”阿逼拉著阿華的手。阿華轉過頭,卻見阿逼滿臉緋紅,白色衣翻領口的紐扣解開,露出半個雪白玲瓏肉球。天地神明似乎專為阿華構造了阿逼婀娜玲瓏、無比美妙的身材和肉體。阿華一時間回不過神,隨後正想窺視那神秘的全貌,忽聞浴室傳來阿梅的叫聲:“媽媽!”
阿逼不得不回應:“媽媽累了,你玩水吧!給媽躺一會兒好嗎?”
阿梅沒回音。阿逼拉著阿華的手不放:“沒事,她只想知道我在房間裡。”阿華此時卻清醒過來:“阿逼,不可。”
“有何不可?”
“這是夫妻做的事。我不能給你媽留下人生污點。”
“沒事。妹願意做哥的奴婢,把身體交給哥。”
“這是禮教。我的嬸嬸不會生育,叔叔很有錢,卻從不另娶。”他掙開阿逼的手,徑自走到浴室門口,向裡面喊:“阿梅,我們回家好嗎?”
阿逼又氣又急,漲紅了臉,把阿華推在一旁,開了門,一聲不吭進入浴室,順手拿了大毛巾包裹阿梅的身子,幫阿梅換了衣服,再帶她出來。
“別生氣,我這是為妹妹好。”
“我知道,不用說。”
“讓一切回到正常吧!回家別讓媽媽和外婆看出異常,以為我們發生什麼事。”
 ”我知道,不用說。“
“別生氣。”
“我沒生氣。”阿逼說著,忍不住流了淚。
“媽媽為什麼哭?”
“大叔後天就回去法國了。我們不能再來玩了,阿梅也不能來嬉水了。”阿逼抹淚,強作平靜。
“別哭,大叔後天下午就走,一年後再回來跟阿梅玩。”阿華安慰阿梅說。
“一年?五天、十天後嗎?”阿梅睜大眼睛問。
阿逼和阿華啞然失笑。
阿華趁阿梅轉身給媽媽梳頭髮,迅速吻了阿逼的額頭。
阿逼叫阿梅去找鞋子穿,迅速回吻阿華的臉。
臨出門,阿華遞給阿逼五百美元:“事先準備好的。妹妹開美容院,還要購置大鏡、理髮椅子、洗頭洗臉盆等等。”
“阿梅,大叔給我們很多錢,謝謝大叔!”阿逼說著,回頭低聲問阿華:“不擔心妹妹一再騙取哥的錢嗎?”
“明天不用來找我,我和朋友約好,辭行前的聚會。”
“那麼要給我打電話,妹才不會生氣。還有,後天去機場路過妹的家,媽媽有文稿要交給哥帶去法國。”
三人坐上回家的計程車,一路無語,好奇觀望路上來自不同國家的武裝維和軍人。
阿逼等到第二天晚上才接到阿華的電話:“阿逼,哥現在才有時間,心靜了嗎?一切恢復正常了嗎?”
“妹知道,我們高棉人低人一等。”
“生我是這片土地,養我是這片土地。高棉是我的國家。”
“妹知道,哥是單身,妹是寡婦。”
“這不是問題。但夫妻不是隨便苟合。”
 “妹知道,哥在法國又有錢,妹……總之,妹不配。”
“這不是問題。但妹已失足一次,不論對誰,都不可大意。”
“妹知道,哥來高棉只對紅色高棉歷史有興趣,心中就要與女朋友結婚。”
“是的。哥不希望給別人帶來煩惱、製造麻煩。我們就做兄妹吧!”
“妹要睡覺了。謝謝哥一再給我們送錢。晚安!”
第二天晌午,阿華坐上朋友的汽車來到阿逼的家。
“怎麼?就阿逼你一人在家?我是來辭行的。”
“媽媽還沒放學。逼妹請假一天,就等哥哥來。外婆和阿梅在廚房。這是媽寫好的文稿。婆婆,阿梅,快來給大叔送行!”她放下聲調,“記得給妹妹來電話。”
“這一百元是給阿梅的。記得我叔叔的事。沒時間了,要提早兩小時到機場。”
……
在阿逼看來,愛情太辛苦了,阿華連一個電話也不來。自己太痴心妄想,說不定阿華回到法國就結婚了。她正在自嘆命苦,半個月後,卻接到華哥首次主動打來的電話:
“阿逼妹!逼妹快樂嗎?媽媽在家嗎?”
“華哥。”
“告訴媽媽和婆婆,華哥平安到小島了。媽媽的信也早就寄到巴黎我的老師家了。老師很高興。讚媽媽的法文寫得很好哇!就像法國人寫的那樣。”
“媽很忙。妹妹會轉告媽。”
“妹妹還在美容院學習嗎?什麼時候畢業?哥就等妹妹開張。”
“再等一個月吧。開張?哥又不是來看開張的。”
“我這次回去金邊不用等一年了,半年吧?有好消息。”電話機傳來吵雜聲,“又忙了。唉,剛才還閑著,現在就來了大批客人。阿逼,再見!”
什麼好消息?阿逼的心動了,那就再等華哥主動來電吧!
一天又一天,阿逼苦等了一個月,忍耐不住,算準法國小島清晨時間,給華哥打了電話,卻沒人接聽。無奈,幾個小時後再打,卻聽到一個嬌滴滴、說法語的女人聲音。一定是華哥的情人,阿逼慌得趕緊放下電話。
阿逼睡在屋後小房間的地面,舖兩層草席,蚊子和老鼠打擾得難以入睡。清晨打電話在小島是晚上餐期,晚上打電話怕阿華未起床,深夜嘛,又怕吵醒身邊的阿梅。
阿逼心灰意冷之時,又接到阿華的電話:“逼妹妹!有我叔叔的消息嗎?”
“沒有。”
”美容店開張了嗎?”
“開張了。”
“生意好嗎?”
“還可以吧。請了三位美容院的學員。”
“身體不舒服嗎?”
“有時候胸悶,還有點疼痛。”
“保重哇!去看醫生吧。”
“有的醫生很壞。我們學員姐妹去看醫生,醫生借口聽心臟,解開一半胸衣就把聽筒和手伸進去、向上摸。我問她碰到沒有?她說碰到了,還兩邊呢! 女人這地方只給丈夫和自己的嬰兒。”
“法治未完善,以後會好的。”
“什麼都以後、以後。哥不理解妹的心。”
“生氣有害健康。如果那天在酒店發生那件事,萬一你懷孕就難堪了。”
“哥談這些有何用?上回的電話是哥的情人接聽嗎?什麼時候結婚?”
“是哥哥的餐廳女服務生吧?你不會聽法語,可叫媽媽聽啊!我和女朋友分手了。”
“分手?我不信。”
“這是自然的。她埋怨哥迷上高棉不理她。她在巴黎教書,每年就等七月放長假相聚,我卻連續兩年跑到柬埔寨。本來我們是計劃今年結婚的,她辭職到哥的餐廳當經理,我卻有重要的事決意再去金邊一趟,僅僅為期十天。她也生氣了。”
“比結婚還重要的事?”
“巴黎法柬人民交流協會要給媽送聘書,聘請媽當顧問。法國將以文化交流的名義在金邊辦免費法文教育。他們出版的期刊發表了媽的文章,說這是首次來自高棉真正的聲音。他們要給媽發獎狀。我的老師還有一封信要哥親自交給媽,探討紅色高棉興亡的前因後果和國際共產主義前途。這不重要嗎?唉,你還是小孩子。”
“老說妹是小孩?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吧?現在哥不再猶豫吧?知道妹一直在等待哥哥嗎?”
“哥知道。但妹想清楚了嗎?我比你大十歲。”
”大十歲正好啊?美容雜誌說,不論生理心理,丈夫比妻子最好大十歲。”
“妹妹對哥又了解多少?我們相處才幾天。”
“兩年多了!妹了解還不夠多嗎?還記得媽說,在遊河船上,哥聽到胡寧之死就頻頻抹淚。”
“哥還要尊重媽的意見,還有外婆。”
“那好辦!媽和外婆求之不得。我讓媽在電話向哥證實。”
“還要在法、柬兩國辦正式手續。共同商討日後生活。”
“哇!哥哥救了妹妹!阿梅也很高興呢!我們在酒店的事,哥不會看貶妹吧?”
“決不!或者有那件事,才有今天。愛情是相互的、平等的。”
“太感動了。難怪這幾天妹老是眨眼睛。”阿逼哭了。
“妹妹不要哭。我愛妹妹。”
“我愛哥哥!說這句話等了太久了。快點來吧!來前先給妹知道,我們在原來的酒店見面好嗎?”
從此阿逼與阿華相約每隔三、五天就互通電話,互訴衷腸、情話綿綿。 一天,阿逼忽然起疑:誠實的阿華為何從隼備與法國女友結婚到移情別戀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     她在電話中問:“華哥,請不要生氣,記得哥還口口聲聲準備與前女友結婚,還說什麼我們是兄妹關係?為何兩個月時間就改變主意?” “阿逼你問得好!是設身處地。哥與她東西方文化不相融合又不能互相理解。她說的也有道理,巴黎與小島距離八千多公里,九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每次相聚都很不容易。她喜歡到歐洲旅遊,哥情牽故里,一輩子怎麼過?不如早了斷。哥有一位早期到法國的華人朋友,娶了美麗的台灣妻子,因話不投機不想生孩子最後離了婚,另娶一位長相一般但有共同語言的高棉婦人做妻子相愛至今還生了個男孩。這類例子很多。哥也設身處地想到妹的前途、對婚姻很焦急。妹說過,有上層人物的‘健康娛樂部’招聘青春美女,擔心妹有一天經不起誘惑陷入其中,從此斷送前途害了一生;妹有胸痛,是心情憂郁、焦慮造成的,長此以往對健康危害很大。愛情需要互相理解和真心付出才能過好一輩子。妹有過失敗婚姻,對哥又真心,必珍惜未來,只有哥能幫妹解決所有困難。哥快三十九歲,不能再等了。明白了嗎?” “無論如何,哥與前女友的來往總比與妹的來往時間長,哥在法國生活也超過了在高棉出生到十六歲的年歲月,為何來高棉兩趟就對高棉如此眷戀?難道法國不好嗎?” “情歸故里。人們對童年與少年生長的地方會產生強烈的歸屬感。法國是歐洲文化、藝術中心,法文是世界最嚴謹的文字、法國高度文明。落後的印度支那國家人民要到法國來見識、開眼界,那裡的統治者要向法國學習很多東西。兩個概念、互不矛盾。”
“妹不是小孩啦!為何哥每次到柬埔寨都要到農村探望農民?在法國有到民間家裡去嗎?”
“發達國家不需要。人總是同情弱者,何況是我的國。” “哥只見到善良民眾,沒見到壞人,這很片面。紅色高棉最高領導絕大部分是農民出身,中小幹部全是農民。” “這是制度造成的。不說大道理,過去在巴黎,哥接觸許多柬埔寨難民,還成了朋友。不論華族、高棉族,善良是本性,罪惡是統治者。逃難時,成千上萬的人從遙遠的東北坐竹筏沿湄公河前往金邊,他們夜間沿途向各村莊投宿,沒有一戶農民拒絕,有的還讓出大空間、提供食物、噓寒問暖像親人。在馬德望,由於朗諾軍隊拒絕投降,紅高棉軍攻入城,不分男女老少全當作敵人一律槍殺,全城血流成河。數以萬計的人在槍林彈雨中、在逃往泰國的路上彼此互相照應、互相照顧甚至付出生命。這類例子很多。” “將來妹老了,成了黃臉婆,比別人更醜陋,哥見到比妹年青好看的,怎知道會不會 變心?” “真正相愛不分彼此。厭倦了逼妹不就厭倦哥自己嗎?哥比妹先老,比妹先醜陋。”
“阿梅很可憐,將來我們有了孩子,會偏心嗎?” “西方人把兒童當作人類和國家共同的未來。西方人收容許多窮國的孤兒,法律對兒童有特別保護。美國收容大量中國的棄嬰、女嬰、發育不良的嬰兒。哥受西方文明熏陶,會很愛阿梅如親生。”
“高棉貧窮又落後,法國文明、先進又強盛。我們結婚後,只會拖累哥哥。現在很甜蜜,時過境遷怎麼辦?”
“結婚後,我把店出租給經理一年,我們帶阿梅一起到歐洲各國旅行、走遍高棉全境,再回來做生意。以後柬法兩國輪流住。我們共同書寫令人羨慕的跨國婚姻。妹很聰明,會很快學好法文,懂交際,成為不同凡響的人才。別總往壞處想,這是一段美麗動人的柬法愛情故事。”
“妹不敢奢望,別抬得太高。只希望以後每年七月有一天一起到塔仔山拍牽手照,每年七月有一晚到金卡界酒店渡婚後蜜月。妹現在身體和精神都很好!胸也不悶不痛了。這是緣份嗎?”
“是緣分。尋親變娶親,一段佳話。”
“過往,哥沒覺察妹的感情嗎?”
“沒有。自從去年在酒店房間裡差點發生的事,逐漸回想一件件往事而覺察。”
“那天如果沒有阿梅,哥看到妹的身體會動情、下手嗎?”
“說到‘下手‘,太粗了。沒有阿梅,哥不會帶妹妹進入房間。”
“當時雖然很失望,過後卻很感動。這證明妹沒找錯人。記得,哥來金邊,事先別讓媽知道,我們先在酒店相會,我們先盡情歡愉但不過夜。第二天,哥要在媽面前向妹求婚,讓媽和外婆驚喜。”
“正合心意。第二天,讓我們回到彼此第一天見面的情景。哥就問逼妹‘請問這裡有大人嗎?’妹回復‘我不算大人嗎?’妹給哥砍椰子,紅著臉說“不用錢,送給華哥的。’哥從褲袋裡取出一百二十元給妹……阿逼,這就是法國人稱為‘羅曼蒂克。’”
“沒有椰子啦!我要陪哥到吾哥窟、卜哥山、白馬海灘、國公島去羅曼蒂克。”
“兩個多月後的明年一月再見吧!一月份過了聖誕和新年,我們小島又常有暴風雨,生意淡,而高棉天氣較涼爽。”
……
人逢喜事精神爽。阿梅竭力不動聲色,她要兩個月後給媽和外婆大大驚喜。阿梅也常問起大叔,阿逼於心不忍有時漏嘴說大叔很快就來了。媽似乎有所覺察,試探問起她與阿華的事。阿逼說:“沒什麼啊!我們美容院客人多、生意好人就高興啊!”
一九九三年過了元旦,阿華和阿逼商量後決定起程前往金邊相會的日子是十六日星期六,下午媽沒上課可在家幫忙照顧阿梅之時。
“哥在機場給阿逼致電,約好幽會時間。”阿華說。
“別取笑妹,妹快憋不住了。在酒店親熱哥會拒絕嗎?會再次掃興嗎?”
“這次不同了,求之不得呢!男女相愛就會做那件事。”
“哥要將功贖罪。妹到時太放浪別訕笑。”
“那是愛的享受、神聖的心身交融、有益健康的。彼此在放浪中相愛,在相愛中放浪。”
大喜時辰終於來了。這天中午,阿逼交待三個女職員後,跟媽說,美容學校來電請她暫時過去幫忙,把阿梅留下就出門前往金卡界大酒店。
她看清房間號,按了門鈴,阿華隨即開了門,再順手關起門。
阿逼喘著氣進入房間,卻是一片黑暗。原來阿華怕阿逼害羞,關了電燈拉上窗簾。阿逼說:“不會羞了。但要檢查房間是否被人秘密安裝閉路電視,好事被錄影。”
兩人反覆開燈又關燈,仔細觀察,沒有可疑之處。阿逼發現梳妝台有大紙包住的東西,阿華說,那是在機場買的明天求愛的鮮花。
兩人都說已洗了澡,便牽手上了床。阿逼紅著臉喘著氣說:“怕媽懷疑沒化妝。”
“美女不需化妝。”他坐上來凝視她,摸她的粉臉。
“以前只說妹身材好,沒說過美。”
“以前太遠沒仔細看,現在就在眼下果然真美。”
“以前不好意思偷看,現在可以看個夠。”她略解開胸衣,露出一半,“去年不敢看,現在哥哥盡管看個夠。”
“那是哥最美的藝術精品,怎可錯過?”
“妹的心在跳。哥不要穿戴雨衣。”
“什麼雨衣?”
“避孕套!美容雜誌教的代號。”(以下省略)
阿逼反常的舉動躲不過媽的眼。當晚,媽問阿逼,是不是阿華來了?阿逼只好承認,還說:“明天傍晚我們收工後關起店門華哥就來了,華哥當著媽和外婆的面向阿逼求婚。媽假裝不知情,假裝驚喜。”
“阿逼,女兒的事媽猜到八成了。女兒從此過上好日子真是大喜啊!卻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華哥人在法國,是怎麼愛上阿逼的?”
“華哥說是‘情歸故里’。”
“還是你們年輕人有辦法。”
一切順理成章,詳情無需贅述。
第二天早上,阿逼通知職工休息一天。阿華阿逼按照華人風俗拜了堂。晚上,阿華帶了一行人在餐廳喝喜酒,再帶阿逼到酒店洞房,再度魚水之歡,心身交融。
阿華在柬埔寨半個月時間內要辦理結婚手續,按照高棉風俗請客辦婚禮,為阿逼辦護照,帶阿逼和阿梅國內旅遊等等。阿華回到法國還要為阿逼辦理結婚和移民手續等等不在話下。
且說阿華忙於辦喜事、辦手續之時,也把法國相關機構邀請信、位於巴黎“法柬人民交流協會”給阿逼媽頒發的獎狀、期刊雜誌和協會負責人、阿華的老師的私人信件一併交給她,一面雇人把阿逼的房間修葺、購置家私、安裝冷氣等,便帶上阿逼阿梅到外地旅遊。
返回馬提尼克島的日子到快了,阿華首次在阿逼家過夜。阿逼媽把寫給協會負責人的回信交給阿華,說;“我已答應法方邀請擔任未來法國援助柬埔寨文化教育事業,前來傳授法國文化的顧問。你的老師給我的信件意義深長,我複印一份給你,可在飛機上閱讀。
依依不捨告別阿逼和家人,阿華踏上飛往法國的班機。
在漫長的旅途中,阿華閱讀了老師給阿逼媽的信:
尊敬的金邊前施斯旺高中校長夫人:
感謝您給我們的雜誌寄來用法文書寫的極其寶貴的文章《我生活在紅色高棉統治時期》。大作已經發表於本期的首篇。我們特此寫了社論:《來自柬埔寨的聲音》。
“法柬人民友好協會半月刊”是目前法國唯一專門傳播柬埔寨資訊的民間刊物,成立於一九七一年冬天。最近幾期的主要內容有:
評論:柬埔寨和平前景;
紅色高棉將在內鬥中滅亡;
親密戰友和姻親為何成為大敵──英薩利決鬥波爾布特;
越南入侵柬埔寨是人權大於主權。
屠夫愛國者──達莫 ;
“萬能政治家”──從波爾布特法文名含義看其人
內幕消息:中共已放棄波爾布特 ;
波爾布特妻子患上精神分裂症;
中國為民柬培養“文盲空軍”;
波爾布特的秘書在北京任柬語電台顧問。
此外,正如我們附送給您的本期刊物一樣,每一期都有多篇《“柬埔寨難民採訪記》、《長篇報導:法國記者采訪泰國難民營回憶》、《法國的殖民統治改變了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的法國情懷》等等。
我們還將在不久開設《從紅色高棉看國際共主主義運動》專欄。
作為柬埔寨高級知識份子、紅色高棉血腥統治的過來人,我冒昧謹以個人名義與您就以下八個題目坦誠交換意見:
一.恩格斯後期否定暴力革命,主張議會道路?
二.柬共滅亡後,世界再無“槍杆子裡面出政權”?
三.從遠的斯大林到近的波爾布特,共產主義者為何不善待自己的人民?
四.非關種族、宗教、土地,柬共大屠殺的由來。
五.柏林牆倒塌、東歐變色,蘇聯解體,歷史必然?
六.社會主義陣營會捲土重來還是壽終正寢?
七.柬共的致命傷──以解放者自居、總以為得到人民支持。
八.印尼共、緬共、泰共、馬來共和柬共殊途同歸。
此外,我還想與您探討下列有趣問題:人們普遍認為,從波爾布特面相看,他是一個慈祥和藹的長者,看不出是個殺人不眨眼眼的劊子手。但您能從他在攻下金邊後舉行的閱兵儀式和在北京與羅馬尼亞領袖齊奧塞斯庫合照的相片看出他不同的面相嗎?(附多張波爾布特不同時期的照片)
從以“世界共產主義傑出戰士”、“偉大的共產主義者”自居到落泊成為草寇、從北京的座上賓到過街老鼠,您能設想他後期的思想落差嗎?……
經過兩次轉機,十二小時後,阿華回到馬提尼克島。兩個思緒不斷在腦中出現:盡快辦妥與阿梅的跨國婚姻手續、處理未來的新生活;為阿逼媽和老師加強聯繫,使法柬人民友好橋樑暢通無阻。
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阿華夫婦已有個二十歲的兒子,阿梅也有個幸福家庭。細心的人注意到,每年七月有一天,阿華與阿逼在塔仔山上牽手拍照,從此,塔仔山成為青年男女山盟海誓、談情說愛的最佳去處;他倆也必在七月的一天在金卡界酒店當年的房間渡過他們的婚後蜜月。現在,金卡界酒店是外國情侶度假度蜜月的最佳住宿。 
(2021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