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5日 星期六

小鎮龍蛇(余良)

柬埔寨通往越南的一號公路,距金邊六十公里,過了干拉省的湄公河就是河良渡口。「河良」的譯音和正式的名稱應該是「奈良」。因為「河」的原因,被統稱為「河良」。
上世紀六十年代,河良小鎮只有兩三百戶華僑,大小商店近兩百家,最後一年的華校「培才學校」有學生三百三十名。
河良屬波羅勉省巴南縣,面積小,卻是交通要道和戰略重鎮:扼守波羅勉省與柴楨兩省,也通往中部的磅針省。公路距越南一百四十公里、水路約六十公里。因此,河良渡口每天人來車往,熱鬧非凡。河良小鎮沿岸和周圍的村落多,人丁興旺,市場活躍。
戰爭初期,越共一天攻下河良,一週後渡過河在距金邊五十五公里處扎營。又過了一週,美國與南越阮文紹軍隊收復河良,建立小型軍事基地,為金邊解圍。戰爭中期,美國B52轟炸機誤炸河良的金邊朗諾軍營,三百名政府軍冤死。
和平時期,河良小鎮龍蛇雜混,蔚為奇觀。幾十年過去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軼事也浮現了:

一、老頭威力。無官無職、無德無能,老頭威力顯赫。
一位住在三岔路旁普通木屋的六十多歲老人,體胖、半禿頭、嗓門大,衣食住行均與普通市民無異,大字不識幾個,也無聽說一生有何建樹、對社會有何貢獻。他不似富裕,衣食無憂,無所事事,唯獨喜歡下棋,卻為當地大小官員竭力逢迎討好,連人見人怕的安寧局長無事也上門與他下棋作樂;小鎮若有人惹上官非,請求他幫忙疏通再打點送禮,多能達成所願、擺平官非。
他姓池,人們尊稱他為「池伯」。他與我家有些遠親,依輩分我稱他為「池老叔」。他稱不上是慈祥的老者,但也不會霸道。走在路上,人們都要先向他恭謙致敬,他再客氣回應,以示豁達和滿意。
池老叔每次到我家串門,全家人都用高棉禮節向他合什彎腰。他再說些為人處世的大道理,我們也都不斷點頭恭謙稱是。
他的威勢越來越大。到後來,據說連省裡官員路過河良時也上門向他問安致意。他偶爾上金邊與大高官暢敘,有一次還受邀與那位大高官並坐觀看莊則棟等世界乒乓球名將的現場表演。
池老叔的威力從何而來?從沒聽人們探討此事、無人公開議論。我年少不更事,也不敢尋問。
軍事政變發生了。池老叔突然靜寂了。他何時失蹤?到了何處?人人擔心戰爭,誰還有心思理會他?於是這個謎便一直沒揭開。
數十年過去了。有一天,與我也有遠親關係的長者前來聊天,我突然想起「池老叔」威力之謎。便問他其故。他哈哈大笑,說:「人事已全非,現在說也無妨。說起來,我們與他有點親戚關係。在當時環境,我們長輩心知肚明,卻不好說。原來,池老叔的大兒子在金邊開一家頗有名氣的金行,算是社會的中上層人物。有一天,該大高官辦喜事,大設喜宴,廣招社會中上層人士,現場珠光寶氣,場面空前。池老叔的大兒子和兒媳也應邀赴宴,兩人精心策劃,先讓高官的貼身親信在席間瞄准時機向高官透露有一胞妹芳年十九,是花容月貌的黃花閨女,樂意隨身伺候高官。高官興在頭上,望著池老叔的兒子兒媳。兒媳趕緊上前,借敬酒之機暗中遞上池老叔的幼女玉照。高官一看果然驚為天人,當即暗示親信從速進行。」
謎底已開,細節不必贅言。大約兩個月後,艷事為高官夫人發現。為免官場風雨,她派人到該金行通知其兄,願開出有償條件,從速令其妹走出官府,從此斷絕關係,便不再追究。
池老叔之子收獲頗豐,不敢怠慢,趕緊通過關係令其妹回家。
事情平靜落幕,但河良官場未悉其詳,官員繼續拍馬。故此池老叔餘威猶存直到政變。

二、盲人首富。無文無武、無法無良,盲人竟是首富。
位於河良小鎮中央市場外圍南向的第二間店鋪,每天從早到晚生意興隆。店中有多名伙記,還出動全家人,老板又是現場指揮,忙得不可開交,買賣的呼喝聲直達中央市場。
這年近五十的老板竟是個盲人,有兩個妻子,小的還年輕漂亮。在他的治理下,不但生意興旺,兩個家庭也相安無事,同心合力、互相照顧。
河良小鎮最富有的似乎是「成泰金行」、「成維福木廠」和「寧壽堂藥材店」。「成泰金行」是唯一金店,華僑要買金子多是到金邊,這金行做高棉人與越南人的生意;小鎮最高最豪華的建築物就是成維福老板的住宅:寧壽堂是歷史最悠久的藥材店,後期還開了麵包小廠,自產麵包,獨門供應全市場。盲人老板排第幾?是個無法揭開的謎。他雖然做獨門的土產批發,但如果僅僅看其店面生意,似乎還排不上名。
一九七零年政變後,我在紅區很遠的農村見到參加越共戰鬥部隊的盲人老板的侄子阿茂,他親口對我說其盲人伯父一些內情才嚇了大跳:盲人老板竟是首富。
這侄子為何對我說其秘密?他如何知道內情?盲人老板又有何特殊本事?
戰爭時期,每個人生死難測,隨時可能戰死在沙場的士兵更「看得開」。阿茂見到我 這個同年齡的故知便容易「口無遮攔」。這是我的猜測。
原來,盲人老板向農民購入芝麻、米穀、豆類、薯類、玉米等,除了做門市生意,主要還是轉手批發到附近各華越僑聚居區的農村小商店。農民用牛車把大批沉重的農產品運上門,盲人老板讓伙記檢查產品質量後,盡可能壓低價錢。農民大多不會因價格低而把辛苦運來的農產品運回去。土地多的是,常年豐收,也談不上虧本。
當前來購買這些農產品的各地客戶,在過秤時,明明看到機械秤的砣子指著一百公斤,回到家一秤是九十五公斤,或當他們把貨物賣完後,統計時發現不足一百公斤。但貨已出門,盲人老板不認賬,這也是商場行規。如果顧客不甘吃虧認真起來,會遭到他的譏諷;「你眼睛亮亮的,我還是個瞎子!」最後,顧客啞巴吃黃連。
怎麼回事?原來他練就特殊本領:當裝滿農產品的大麻袋在過秤時,他搬來椅子坐在一旁。秤量移動砣子時,聽著伙記發出的暗號便站起來,隔著大麻袋單腳踏在秤板上,暗中使力,約五公斤力道。客戶也粗心,不知盲人有本事,看不出大麻袋後面的乾坤,任其在一坐一起之間變魔法。大多數客戶家中也沒秤,上門責問終究極少。
但即使如此,要暴富也難,別的行業獲利更多。況且農產品是有季節性的,雨季農閑時,生意便清淡。
此時盲人老板搖身一變,到外地當「乞丐」。
他是個重利不重名的實用主義者。盲人不需要體面,無需社交,無需看人臉色。何況當乞丐是在遙遠的柬、越邊境或柬泰邊境,又能發大財。
他雇請一位導盲童,先搭乘巴士到上述地區,下車後讓導盲童用一根竹子或大雨傘牽著他在前面引路,另一只手搖動鈴子沿路乞討。他衣衫破舊,穿著草鞋,背後捆著破草席,口中念念有詞:「好心人救苦相助」、「好心必有好報」之類。到了邊防哨站,他逕向邊防人員逐個乞討。面對一個又是瞎子又是乞丐,邊防人員厭惡到極點,連連退後。到後來不准他過境,他耐心糾纏,說這邊討不到錢,請給我一條活路,過境有運氣,佛祖保佑你們,好心有好報,討到一點錢就回來等等。兩國的邊防不勝其煩,呼喝他趕緊滾去。於是他謝天謝地過了境。行乞一段路,離開連防的視線,搭上人力車,聯繫接頭人,到一處秘密地址,談妥價錢,把捆在草席裡的大把鈔票拿出來,與對方換了鴉片、毒品,再用塑料袋包裝後捲進草席中。一切妥當,原路搖鈴行乞回到邊防站。邊防軍又用粗口罵他,催他趕快滾開。這回他不再糾纏,還點頭致意。於是一筆大買賣做成了。
當然,這十多歲的導盲童也不是等閑之輩,必需配合得好,懂些行規。作為侄子,阿茂既是伙記,又當過這位伯父的導盲童。當然,伯父不會虧待他。
旱季大富,雨季暴富,一年到頭財源滾滾。
聽說,阿茂後來戰死在沙場。盲人老板下落不明。

三、五位校長  為人師表?斯文掃地?是精明還是污點?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二十年中,河良小鎮的培才公立華僑學校共聘請了五任校長,其姓氏按簡體中文筆劃為序,分別是文、羅、鄭、梁和賴。除首任校長外,每屆校長為期兩年,可再延聘一屆共四年。
與全國華校一樣,培才學校校長也從開始的親台灣國民黨的右派向後來的親大陸共產黨的左派人士轉移。
按時間先後將五位校長列為1號到5號。1、2號為右派,3號為中立,4、5號為左派。
我的父親是學校董事長,我經常幫父親做與校長的聯絡工作,董事會也常在我家開會。3號校長也是我父親聘請來的,所以我對學校的事有所知悉。
1號校長教授台灣課本,週一上課前向國民黨旗行禮,念孫中山遺囑,高年級要學習孔孟之道。以體罰對付品行壞的學生,有時把學生打到傷痕累累,引起家長不滿,校長理直氣壯,自辯是「替家長管教孩子,鞭打是為了學生前途。」話雖如此,有錢人家或董事會的子弟,再壞也不敢打。
當時學生人數只有七、八十,分六個年級,教師三位:校長夫婦及妻姨。由於缺乏師資,因此1號校長執教長達六年,期間換了三處校址。最後才買了地建成新式校舍直到政變學校關閉。
匪夷所思的是,首任校長在國內只讀到小學四年級。但由於口才好,善交際,個子高大有形象,絕大多數僑胞自身的中文水平又很低,因此竟瞞了整個僑社。幸好其妻在中國是高中畢業生,妻姨是初中畢業,在教學上取長補短。
一九五九年,2號校長教育方針基本沿襲1號校長。由於中柬邦交,台灣撤館,培才學校與各地華校一樣不再向中華民國國旗致敬或念國父遺囑。走中間偏右路線的校長夫婦也均為人溫和,雖成績平平,對比前任校長,較受僑胞歡迎,離開時學生依依不捨。
校長真有不理政治、毫無政治傾向的中立人士嗎?2006年我到法國巴黎,登門拜訪3號校長。他告訴我,他原來在金邊端華中學教書,由於絕不參加校方舉辦的一些國民黨活動或宣傳,被指為親共;到了後期,又絕不參加新一批學校領導舉辦的親共活動或宣傳,被指為親國民黨。他受聘到河良培才學校,也專心致志於教文化。他說:「教學就是教學,不談政治。」他本人對政治也沒興趣,絕不偏向哪一方。六四天安門事件後,成千上萬人上街遊行抗議,有人上門鼓動他參加,遭到拒絕。至於「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之類的社團,也被他拒於千里之外。
他在培才學校當校長時,我曾無意看到他的櫃台上有一本大陸出版的《中國青年》雜誌,但這不表明他親共。他的一對兒女也在培才學校唸書,該書也可能是他的兒女擁有。我在法國巴黎潮州同鄉會年刊雜誌上看到他的多篇詩作,內容全無關政治。
他在培才學校任教四年,確實改變學校一些面貌:頑皮學生老實聽話,學生成績有所提高。我曾親眼看到一位學生晚間到學校玩耍,被他擋住去路,嚴厲責問他為何不在家做功課?他在校門的碑柱寫上醒目的門聯:「宣揚祖國文化,放射民族光輝」贏得僑胞讚賞。他大力發展乒乓球運動,當學生教練,還培養其大女兒成為乒乓球健將。大女兒與河良體育會女乒乓球手組成強勁的乒乓球隊,一舉奪得一九六七年全國女子乙組冠軍,河良小鎮從此揚名乒壇。次年她又奪得全國女子乙組單打冠軍,名揚全國。
四年後,4號校長來了,培才學校發生急劇變化並引起僑社動盪。
4號校長面向青年、校友和體育會並大力發展籃球運動。除了他夫婦外,聘請的四位教師有兩位是籃球健將,一位有文娛專長。他自己也是籃球愛好者,因此經常與校友、青年打籃球。彼此感情好,關係密切,開了教師與體育會合作、學校面向僑社的先例。
4號校長多才多藝,能編舞蹈、話劇。農曆春節,學校在籃球場辦聯歡會,他一手編排節目,配合文娛教師排練歌舞、戲劇、樂曲、滑稽劇,演出十分成功,轟動全河良:春節舞獅團拜,他親自為體育會製作大型精靈醒獅。
教學方面,教簡體字,提倡字體規範,不許學生字體潦草。他循循善誘、諄諄教導,以鼓勵代替責罵,親切取代嚴肅,深受學生歡迎,教學面貌一新。學生人數急增至三百三十多人,並於次年從小學六年級增加到初中一年級。
第二年,他執行教學極左路線,大力宣傳毛澤東思想。一進校門,迎面就是一塊寫上毛語錄的大木板、牆壁張貼歌頌文革大字報、禮堂高掛毛澤東畫像、各年級均大唱中國革命歌曲。學生回家就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街上流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世界是你們的」……。。。這引起許多僑胞不滿,也引起校董會的不安。擔心「培才」變成「培紅」。
但當時全國華社均如此,培才學校是順應「歷史潮流」。因此也有不少家長和青年認為這是「順之者昌」的「愛國」之舉。校董事會首傳分裂,家長分為兩派,年輕人加入紛爭,為來年是否繼續聘請4號校長爭論不休。
距學期結束越來越近,河良僑社的老派勢力和一些僑胞、有識之士不再容忍4號校長繼續毛思想和文革式的教育,以免毒害下一代。但新派勢力、主要是年輕一代顯然佔了上風。最後由德高望重、握有實權的權威人士以「為避免僑社分裂」,建議4號校長離開校職,實際就是不再聘請。新派心有不甘,認為有違民主原則。
聘請新校長再次成了兩派角力。老派認為印尼和緬甸排華殷鑒不遠,華僑在僑居國安分守己為上,校長必須無黨派。新派認為無黨派也必須愛國,華僑熱愛自己的領袖乃天經地義;老派說教學就是傳播傳統中華文化,不涉政治。新派說但也必須跟上歷史潮流,時代在前進。
有人提出再次聘請立場中立的3號校長回來。但這違反慣例,3號校長也不是聽任使喚;有人提出一位年輕有為的林姓新派教師,但另一派打聽此君竟比4號校長更激進而強烈反對。
當時全國最大最有名的華校是金邊端華中學。端華中學培養了源源不斷的專修畢業生陸續奔赴各地華校,端華中學主任握有分派各地校長、教師大權,而老一輩教師日漸凋零,要回返歷史已不可能。隨著開學時間臨近,河良培才學校無奈接受其派來的5號校長。
校長到任,是僑社大事:它關係到華僑子弟的前途,影響僑社的安危利益。因而人們都密切觀注5號校長的表現。5號校長似乎吸收上任的過於招搖的「形式主義」的教訓,採取低調、只做「實事」的策略。但跟著他來任教的教師絕大多數是端華專修生,其中的訓導主任更是4號校長留下的人。這又令老派人士擔憂、不滿。此時學校不再張貼毛語錄、大字報,也沒有以往的乒乓球、籃球或其他文娛活動。一切都很低調。
隨著高棉政局的緊張,西哈努克親王日益警惕紅色勢力,他下令封閉所有華文報章,也注意到華文學校的政治宣傳。不久,河良小鎮的安寧部門提示注意到培才學校懸掛毛澤東畫像,請校董會「好自為之」。
於是一場新的角力再次發生:老派認為要遵從當地國法令,否則若遭封校將得不償失,一如報紙被封損失是華僑自己。新派認為華僑熱愛祖國領袖理所當然,懸掛主席像是原則,不能退讓。
華校如有違抗法令,被究責的就是立案校主,罪名不小,因此校主主張卸下毛像。但一些「新青年」上門對他進行「愛國教育」,使他陷入兩難。最後,他無奈接受建議:在毛像旁並列懸掛西哈努克畫像,並在兩幅畫像下面寫上「熱愛祖國,熱愛當地」八個大字。
這個權宜之計可能被認為「瞞天過海」。毛學說和文革「打倒帝修反」的口號在海外行不通。就在校主憂心忡忡等待可能的後續發展,軍事政變發生了。
局勢急轉直下,戰爭隨時爆發,河良安寧部門無暇關注培才學校。各地華校陸續封閉,培才學校依然開學。將近一個月後,我最後一次進入培才學校,在校門口見到蘇姓和蔡姓老師。蔡老師告訴我,政府似乎「忘記」處理培才學校的事,因而法律上還可繼續辦學。這可能是全國最後剩下的華校。但學生越來越少,這幾天只剩下十多人。是家長不讓孩子來,「但我知道有很多學生準備上戰場。」
數十年了,我還清楚記得這句話:十幾歲的學生準備上戰場。
是的,小小河良,共有數十名青年學生投奔革命。
一九七九年初,紅色高棉下台後,念家鄉情,與我也有不少情誼,我到4號校長的家鄉尋找他,得到的是眾人異口同聲說他剛剛拋下妻兒,娶了小老婆逃到老撾去了。「他的原配很傷心,她還在這裡,要不要見她?」
接著,我聽到了5號校長也背叛了妻子,娶了一位可做他女兒的同事為妻。幾年後,新西蘭一位老朋友到處托人尋找她的在戰亂中失蹤的妹妹和妹夫,原來妹妹就是5號校長的原配。她終於得到確實消息:妹妹在金邊苦等妹夫,妹夫在紅區另娶年青。這已是當年教育界人士和周圍朋友所共知的事實。
從上述已知的三位校長外,1號校長夫婦離任後在河良做生意直到戰爭。十多年來,鄉親們和當年的學生仍然親切稱呼他們「校長」和「先生」(老師)。
老一代教育界即使「為歷史所淘汰」,但至少並無危害青少年,沒給社會帶來不安,保持其一生為人師表的表率,其主張傳統中華文化教育也經得起時代的考驗。

四、少年英雄 小鎮有英雄?真人實事來記起。
小小河良鎮,出了幾多少年英雄?半個世紀過去,大多還健在。且回憶,來記起。
一、乒乓球冠軍
一九六七年,柬中友好進入最佳時期。中國幫助柬埔寨成功舉辦首屆亞洲新興力量運動會,中國把國球──乒乓球運動帶到柬埔寨,全國各地僑社掀起熱火朝天的乒乓球運動,王國政府大力提倡這項運動,體育部門連續舉辦各種名目的比賽。
河良小鎮培才學校也興起這項運動。3號校長是乒乓球愛好者,他在河良算是「高手」,可與體育會一眾好手爭霸。他的女兒瑞琛,年方十七,在父親精心培養下,打得一手好球。父親對她要求甚嚴,要她早晨五點起身,自個兒按照乒乓球書籍所教苦練發球,其他時間與她練習接發球、對攻等。瑞琛也有乒乓球天賦,加上勤學苦練,技術突飛猛進。
校長還從高班學生發現與瑞琛同年齡的林玩音和小一歲的李寶如球技出眾,便精心培養成為「鐵三角」。
瑞琛學習中國近檯快攻打法,三人之中技術比較全面;玩音擅長正反手削球,常致對方接球時落網,或接球過高,給她一個箭步大板扣殺;寶如個子矮小但反應快、動作靈活多變球風如當代的鄧亞萍。三人各有所長,正好組成攻守聯盟的校隊兼體育會代表隊。
柬埔寨國家體育部門考慮到以往的比賽總是在強隊之間,有意讓次級球隊進行較量,以便進一步普及乒乓球運動,遂於七月學校放假期間舉辦首屆全國女子乙組比賽。這對河良小鎮是個機會,大家商定以河良良華體育會名義讓「鐵三角」為代表出征金邊。
校長親自為三人陪練,嚴格集訓,除技術外,還進行心理輔導,要求在比賽落後或領先時的心態如一,堅不可摧。強調「比賽第一,友誼第二」。
出發時,大批僑胞和體育會會長為隊伍送行。部分幹事、會友、教師、同學陪同,一行數十人浩浩蕩蕩向金邊進發。
來自金邊和各省會、各市鎮共有二十多支球隊參加比賽。在以三人為團體的比賽中,河良隊取得小組出線,接著在分組循環比賽中接連取勝、進入四強賽、決賽中再接再厲,勇奪全國冠軍。
第二天,各報紙大標題報導,河良和三人的名字同時首次出現在頭版大標題上。不用說,河良小鎮也沸騰了。
各位看官,雖說是乙組,但河良畢竟只是個渡口,全區方圓僅幾公里,華僑人口僅萬餘。面對的是各大城市、正規體育會,大多有正式的教練,有些參賽者更有比賽經驗或久經沙場。河良隊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初生之犢」。首次比賽奪冠稱不上英雄嗎?
第二年,由於體育會關鍵人物投奔越南革命,河良隊不能參加團體賽。但瑞琛以個人名義在比賽中奪得個人全國冠軍,再次為河良爭光。
三位少年英雄,至今仍為河良老鄉津津樂道。去年下旬,我與在香港的瑞琛取得聯繫,話題很快就轉到當年的比賽奪冠經過。
二、長跑與自行車
有一年青小伙,每天凌晨五點鐘從河良向巴南方向來回快跑十八公里(巴南縣城來回十二公里,再加跑六公里);他從河良踏單車到六十公里的金邊市,費時兩小時三十分鐘(注意,他用的是普通單車,天氣又炎熱);他從金邊踏單車到磅針省的柬華農場一百二十多公里。(注意:當年柬埔寨不流行自行車運動)
三、潛水撈蝦
一名字叫「兩海」的二十多歲青年,外號「奇人」,是著名的「潛水撈蝦員」。他不是漁民,卻是捕撈大頭蝦的能手。兩海每次到湄公河邊,後面總跟著一群人,目睹他潛到水裡捕撈「大頭蝦」的本領。「大頭蝦」是河良特產,高檔河鮮。大頭蝦匿藏於岸邊水下,很難誘捕。兩海熟悉河岸的水下地形,他不用工具,下水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深深吸一口氣便沉到水裡,大約三分鐘過去了,人沒上來,圍觀者正擔心他出事,突然間,水面升起氣泡,「嘭」的一聲頭上來了。兩海大力喘氣,一到兩隻大頭蝦被他高高舉起,人群一片歡呼。大頭蝦匿藏水下何處?大頭蝦也會游動逃避,三分鐘時間是難以捕撈的。
四、橫渡湄公河
自一九六七年到六八年,每天清晨六點左右,河良輪渡碼頭附近水面就有一年青人在來回游泳長達一小時。河岸有婦女浣衣,男人挑水、趕集的挑夫、拉客的越南船夫,輪渡的過客……人們好奇,這小子為何天天來游泳?
終於有一天,越南船夫跟他說:「你若敢游過河,我給你三百元。」
小子說:「不要你的錢,明天游給你看。」
第二天一早,天氣晴朗,小子來到岸邊,熱身後下水了。
游啊,游啊,不到半小時,足足一公里的河段,被他游過了。他意猶未盡,居然再游回來。岸上站滿了圍觀的人。人們好奇:這小子為何在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就敢獨自橫渡湄公河?
橫渡一次後,他就經常空手來回渡河。有時候,他是在輪渡開到河中心時就跳下水再游上岸。他對征服湄公河簡直是入迷了。人見為真,他的母親聽人說也趕緊來到河邊,但兒子的身子已經游得老遠而成為個小點子,茫茫大河中像一只小青蛙在吃力前進;於是,有大人手持籐鞭跟在孩子身後來到河岸,怕孩子有樣學樣下河游泳;兩艘大渡船經常避開游在河中的他而從沒埋怨斥責;安寧局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希望他有一天能在西哈努克親王到訪河良時為他現場表演橫渡湄公河;越南人或高棉人不懂他的名字,就說:“「那個游過河的小子。」政變後,他離開河良,安寧局長找上他的父母問:「你那個游過河的兒子去了哪裡?」
不但如此,他還在不同季節、不同地段,同樣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就單身匹馬橫渡湄公河:金邊王府前的四臂灣、磅針省的隆森來河段、桔井省的「特模架」、「三布多」、越南邊境河段等。有的河面比河良河段還要寬。
他為何要冒生命危險渡河?即使他有力氣和耐力,但只要有一次抽筋,就必死無疑。
他叫賴俊槐,那年二十歲,前幾年來自中國。他很不適應柬埔寨的風土人情,還帶著中國鄉下人的遲純、幾分呆板,他讀書留級,自卑孤獨。鄰居孩子們用他聽不懂的高棉話和越南話取笑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不愛跟他談話,連父母也「恨他不成鋼」。他似乎一文不值,看起來永世如此。他也沒有合法的身份證件。很長時間,他沒有朋友。祖國太遠了,他沒辦法回去。
他要爭氣,要突出表現自我,要作出驚人之舉,轟轟烈烈。
往事殊堪回味。好漢須記當年勇。這就是當年的河良青少年英雄。
五、 國民黨人  海外黨爭,他的表現如何?
歷史可提供現時的人理解過去,作為未來行事的參考依據;歷史有時更能證明事情的真相,明白是非對錯。歷史的可貴還在於撥開當時者迷、當局者迷的煙霧,還一片藍天白雲。
一九六八年,我在金邊一位年紀稍大的朋友知道我居住在河良小鎮,便交給我一個「任務」:「河良有一位暗藏的台灣國民黨人,姓名林M,四十多歲,與妻子在中央市場的小亭子做賣布匹的生意。他沒有子女,養了一隻大狗。他在僑社並不活躍,經常毆打妻子,你可注意他的行動,有來金邊時,就來告訴我。」我問他,如何注意他的行動?他指示我,監視他除了做生意之外的活動,如經常到何處?常與什麼人在一起?有什麼規律?等等。這位朋友還告訴我要注意保密,此事對什麼人都不能說。「保密也是保護自己。」為了強調保密的重要性,他舉例說:有一位外表與普通人一樣的婦女,在做了許多保密的地下革命工作後,終於被革命組織吸收入伍。她在入伍會議上竟然看到丈夫也在場,才知道丈夫早已是革命隊伍的成員。「你看,連自己的妻子都瞞著,可知他們保密做得多好!」
柬埔寨也有地下華僑革命組織嗎?我受到「有關方面」的「重用」,真是毛主席說的「世界是你們的」而自覺「任重道遠。」
河良果然有林M其人,一九六五年,他曾在河良對岸鄉下的育才華僑小學當校長。他一定利用教書宣傳反動言論。我與國民黨無冤無仇,但從中國到柬埔寨,老師教的都是「蔣介石賣國集團」、「四大家族大貪污」、「國民黨反動派」,於是林M無端被我視為「不共戴天」。
我沒看出林M有何特別之處,也沒聽人說他毆打妻子的事。只是晚上九點以後,他會到我家來聊天。有一次,他對我父親說:「現在華文教育都很紅很左,這潮流不是好事……」大人談的是敏感的政治,我不好旁聽,也為了「保密」,便走開了。
父母是來自中國的舊知識份子,可能林M找到談話對象。但父母一心做生意。父親附和他,母親避開他。
此外,每個星期五,林M會牽著狗走進近河岸的黑暗貧民小巷,小巷空曠沒障礙物,他一轉身就能看到後面的跟蹤者,為了保密,我沒再跟蹤。
我畢竟是未經訓練的「地下偵探」,所以每次到金邊都沒「料」可報。這位年長的朋友說,沒關係,能保密就好。
這年的中國國慶節,河良體育會於晚上舉行慶祝座談會。當時王國政府很注意紅色政治思想宣傳,氣氛有些緊張,僑胞和會員都不敢來,只有我們十多位幹事參加。沒想到林M居然來了。
現場至始至終沒人理會他,他也不介意,大方跟我們坐在一塊。期間,一位女幹事出了一道謎「什麼狗只有兩條腿?」我略為思索,便說:「走狗。」女幹事拍手說:「對了!」我這才想到此謎暗示林M是國民黨走狗。我在得意之時也有些不安:他畢竟是唯一的來客,我作為幹事會的總務,取笑他實在太無禮。但林M大方微笑。或許他也在嗤笑我們才是共產黨走狗?直到座談會結束,林M不發一言。國民黨人怎麼會來慶祝新中國國慶,他是來摸底?
關於林M,我知道的也只是這些。幾十年過去了,想起當年那次國慶座談,即使他真是國民黨人,也該對他以禮相待,大方與他握手表示歡迎,席間也不應冷落他。體育會本來就是發展體育,歡迎人們參與一切公開活動。但如此一來,我勢必被人戴上親國民黨的大帽而百口莫辯,說不定反而成了別人跟蹤的目標?
二十二年後的一九九零年,我在西方世界某地遇到當年那位金邊的年長朋友,彼此相談甚歡。他說:「來到法國,走在清靜的海灘,望著大海,內心特別的清淨,遠離政治鬥爭,真是心曠神怡啊!」
我問他,是否記得六八年在金邊跟我說的「監視林M行蹤」的事?他說,記不起了。「西方國家的人民很文明。各方汽車開到十字路口,後到的自動讓給先到的。彼此彬彬有禮,絕不爭路權。」他說。
我說:「美國人民很文明。高速公路發生車禍,出事的車輛前方或後面必有一輛汽車停下來等著可能給出事者施以救援直到交警來到。」
遠離政治宣傳,走進人民之中。藍天白雲,海闊天空,飛翔!飛翔吧!
(2020.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