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全國華校一樣,培才學校校長也從開始的親台灣國民黨的右派向後來的親大陸共產黨的左派人士轉移。
按時間先後將五位校長列為1號到5號。1、2號為右派,3號為中立,4、5號為左派。
我的父親是學校董事長,我經常幫父親做與校長的聯絡工作,董事會也常在我家開會。3號校長也是我父親聘請來的,所以我對學校的事有所知悉。
1號校長教授台灣課本,週一上課前向國民黨旗行禮,念孫中山遺囑,高年級要學習孔孟之道。以體罰對付品行壞的學生,有時把學生打到傷痕累累,引起家長不滿,校長理直氣壯,自辯是「替家長管教孩子,鞭打是為了學生前途。」話雖如此,有錢人家或董事會的子弟,再壞也不敢打。
當時學生人數只有七、八十,分六個年級,教師三位:校長夫婦及妻姨。由於缺乏師資,因此1號校長執教長達六年,期間換了三處校址。最後才買了地建成新式校舍直到政變學校關閉。
匪夷所思的是,首任校長在國內只讀到小學四年級。但由於口才好,善交際,個子高大有形象,絕大多數僑胞自身的中文水平又很低,因此竟瞞了整個僑社。幸好其妻在中國是高中畢業生,妻姨是初中畢業,在教學上取長補短。
一九五九年,2號校長教育方針基本沿襲1號校長。由於中柬邦交,台灣撤館,培才學校與各地華校一樣不再向中華民國國旗致敬或念國父遺囑。走中間偏右路線的校長夫婦也均為人溫和,雖成績平平,對比前任校長,較受僑胞歡迎,離開時學生依依不捨。
校長真有不理政治、毫無政治傾向的中立人士嗎?2006年我到法國巴黎,登門拜訪3號校長。他告訴我,他原來在金邊端華中學教書,由於絕不參加校方舉辦的一些國民黨活動或宣傳,被指為親共;到了後期,又絕不參加新一批學校領導舉辦的親共活動或宣傳,被指為親國民黨。他受聘到河良培才學校,也專心致志於教文化。他說:「教學就是教學,不談政治。」他本人對政治也沒興趣,絕不偏向哪一方。六四天安門事件後,成千上萬人上街游行抗議,有人上門鼓動他參加,遭到拒絕。至於「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之類的社團,也被他拒於千里之外。
他在培才學校當校長時,我曾無意看到他的櫃台上有一本大陸出版的《中國青年》雜誌,但這不表明他親共。他的一對兒女也在培才學校唸書,該書也可能是他的兒女擁有。我在法國巴黎潮州同鄉會年刊雜誌上看到他的多篇詩作,內容全無關政治。
他在培才學校任教四年,確實改變學校一些面貌:頑皮學生老實聽話,學生成績有所提高。我曾親眼看到一位學生晚間到學校玩耍,被他擋住去路,嚴厲責問他為何不在家做功課?他在校門的碑柱寫上醒目的門聯:「宣揚祖國文化 放射民族光輝」,贏得僑胞讚賞。他大力發展乒乓球運動,當學生教練,還培養其大女兒成為乒乓球健將。大女兒與河良體育會女乒乓球手組成強勁的乒乓球隊,一舉奪得一九六七年全國女子乙組冠軍,河良小鎮從此揚名乒壇。次年她又奪得全國女子乙組單打冠軍,名揚全國。
四年後,4號校長來了,培才學校發生急劇變化並引起僑社動蕩。
4號校長面向青年、校友和體育會並大力發展籃球運動。除了他夫婦外,聘請的四位教師有兩位是籃球健將,一位有文娛專長。他自己也是籃球愛好者,因此經常與校友、青年打籃球。彼此感情好,關係密切,開了教師與體育會合作、學校面向僑社的先例。
4號校長多才多藝,能編舞蹈、話劇。農曆春節,學校在籃球場辦聯歡會,他一手編排節目,配合文娛教師排練歌舞、戲劇、樂曲、滑稽劇,演出十分成功,轟動全河良:春節舞獅團拜,他親自為體育會製作大型精靈醒獅。
教學方面,教簡體字,提倡字體規範,不許學生字體潦草。他循循善誘、諄諄教導,以鼓勵代替責罵,親切取代嚴肅,深受學生歡迎,教學面貌一新。學生人數急增至三百三十多人,並於次年從小學六年級增加到初中一年級。
第二年,他執行教學極左路線,大力宣傳毛澤東思想。一進校門,迎面就是一塊寫上毛語錄的大木板、牆壁張貼歌頌文革大字報、禮堂高掛毛澤東畫像、各年級均大唱中國革命歌曲。學生回家就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街上流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世界是你們的」……這引起許多僑胞不滿,也引起校董會的不安。擔心「培才」變成「培紅」。
但當時全國華社均如此,培才學校是順應「歷史潮流」。因此也有不少家長和青年認為這是「順之者昌」的「愛國」之舉。校董事會首傳分裂,家長分為兩派,年輕人加入紛爭,為來年是否繼續聘請4號校長爭論不休。
距學期結束越來越近,河良僑社的老派勢力和一些僑胞、有識之士不再容忍4號校長繼續毛思想和文革式的教育,以免毒害下一代。但新派勢力、主要是年輕一代顯然佔了上風。最後由德高望重、握有實權的權威人士以「為避免僑社分裂」,建議4號校長離開校職,實際就是不再聘請。新派心有不甘,認為有違民主原則。
聘請新校長再次成了兩派角力。老派認為印尼和緬甸排華殷鑒不遠,華僑在僑居國安分守己為上,校長必須無黨派。新派認為無黨派也必須愛國,華僑熱愛自己的領袖乃天經地義;老派說教學就是傳播傳統中華文化,不涉政治。新派說但也必須跟上歷史潮流,時代在前進。
有人提出再次聘請立場中立的3號校長回來。但這違反慣例,3號校長也不是聽任使喚;有人提出一位年輕有為的林姓新派教師,但另一派打聽此君竟比4號校長更激進而強烈反對。
當時全國最大最有名的華校是金邊端華中學。端華中學培養了源源不斷的專修畢業生陸續奔赴各地華校,端華中學主任握有分派各地校長、教師大權,而老一輩教師日漸凋零,要回返歷史已不可能。隨著開學時間臨近,河良培才學校無奈接受其派來的5號校長。
校長到任,是僑社大事:它關係到華僑子弟的前途,影響僑社的安危利益。因而人們都密切觀注5號校長的表現。5號校長似乎吸收上任的過於招搖的「形式主義」的教訓,採取低調、只做「實事」的策略。但跟著他來任教的教師絕大多數是端華專修生,其中的訓導主任更是4號校長留下的人。這又令老派人士擔憂、不滿。此時學校不再張貼毛語錄、大字報,也沒有以往的乒乓球、籃球或其他文娛活動。一切都很低調。
隨著高棉政局的緊張,西哈努克親王日益警惕紅色勢力,他下令封閉所有華文報章,也注意到華文學校的政治宣傳。不久,河良小鎮的安寧部門提示注意到培才學校懸掛毛澤東畫像,請校董會「好自為之」。
於是一場新的角力再次發生:老派認為要遵從當地國法令,否則若遭封校將得不償失,一如報紙被封損失是華僑自己。新派認為華僑熱愛祖國領袖理所當然,懸掛主席像是原則,不能退讓。
華校如有違抗法令,被究責的就是立案校主,罪名不小,因此校主主張卸下毛像。但一些「新青年」上門對他進行「愛國教育」,使他陷入兩難。最後,他無奈接受建議:在毛像旁並列懸掛西哈努克畫像,並在兩幅畫像下面寫上「熱愛祖國 熱愛當地」八個大字。
這個權宜之計可能被認為「瞞天過海」。毛學說和文革「打倒帝修反」的口號在海外行不通。就在校主憂心忡忡等待可能的後續發展,軍事政變發生了。
局勢急轉直下,戰爭隨時爆發,河良安寧部門無暇關注培才學校。各地華校陸續封閉,培才學校依然開學。將近一個月後,我最後一次進入培才學校,在校門口見到蘇姓和蔡姓老師。蔡老師告訴我,政府似乎「忘記」處理培才學校的事,因而法律上還可繼續辦學。這可能是全國最後剩下的華校。但學生越來越少,這幾天只剩下十多人。是家長不讓孩子來,「但我知道有很多學生準備上戰場。」
數十年了,我還清楚記得這句話:十幾歲的學生準備上戰場。
是的,小小河良,共有數十名青年學生投奔革命。
一九七九年初,紅色高棉下台後,念家鄉情,與我也有不少情誼,我到4號校長的家鄉尋找他,得到的是眾人異口同聲說他剛剛拋下妻兒,娶了小老婆逃到老撾去了。「他的原配很傷心,她還在這裡,要不要見她?」
接著,我聽到了5號校長也背叛了妻子,娶了一位可做他女兒的同事為妻。幾年後,新西蘭一位老朋友到處托人尋找她的在戰亂中失蹤的妹妹和妹夫,原來妹妹就是5號校長的原配。她終於得到確實消息:妹妹在金邊苦等妹夫,妹夫在紅區另娶年青。這已是當年教育界人士和周圍朋友所共知的事實。「」
從上述已知的三位校長外,1號校長夫婦離任後在河良做生意直到戰爭。十多年來,鄉親們和當年的學生仍然親切稱呼他們「校長」和「先生」(老師)。
老一代教育界即使「為歷史所淘汰」,但至少並無危害青少年,沒給社會帶來不安,保持其一生為人師表的表率,其主張傳統中華文化教育也經得起時代的考驗。
(2021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