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5日 星期五

醉入詩魂夢若癡(姚洪亮)

天漸漸變冷,夜色也逐漸幽深,秋來了,雨來了,秋雨纏纏綿綿,絲絲繞繞擾著我的心,景在秋色,情在秋思,似乎把一份甜蜜承諾的思念編織到我的夢中,於是,隨手翻開那幾本唐詩宋詞,輾轉纏綿於那寫滿了絶妙天下的風情萬種,讓自己把心靈細語凝聚在那墨香縟節的字裏,尋找一絲温暖。

讀宋詞,晏幾道是我喜歡的詞人之一,詩灑風流,才華橫溢,他一生把詩詞沉浸在美麗輕柔的回憶裏,用淡雅的話語營造那如夢如幻的詩境,詮釋如海的情深。讀他的小令詞句,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就像是朦朧微醺時,行走在流光溢彩的月色小路,又像是如水年華的出水芙蓉,清麗可人,一讀清新,再讀傾心。
 
有人説晏小山有四癡: 仕宦連蹇而不能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也,此又一癡也”。隨意看晏幾道為人執著癡頑可見一斑,他是一個不肯趨炎附勢的貴族子弟。其父晏殊是三朝宰相,曾提攜過諸多官員,朝中大半曾受其父恩惠,他只要略微依傍便可平步靑雲,何奈小山卻孤傲耿介,絲毫不屑於此,以致其父過世後,家道中落,終身貧苦。生活上的困頓使得他對愛情生死不渝的追求,幾乎成了他人生主要的精神寄託,他卻得不到擁有愛情的歡樂甜蜜,於是不斷用那看似清淡的話語追憶已失落的往昔的愛情,詮釋刻骨銘心的相思,或許只有在酒裏,在夢裏,在詩裏尋找已經飄散如雲的歡樂。 
 
當我讀到《小山詞》鷓鴣天這闋詞時,心悸神搖,也如同墮在夢中,仿佛咀嚼昨日自己的甘苦辛甜,揉搓著自己的悲歡冷暖,感慨相通: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顔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詞是如此精短意深,最難得用語淡淺而有致,情多無語,水深而無聲。“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歡女愛,那淡到極點的思念,侵蝕到夢中。這是詞人難以排遣的傷心意緒使然——他一直在思念遠方的她,曾經的那段愛戀,他又是如何也割捨不下!“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此中的種種況味,是門外之人所不能了解。詞中雋永之處,細細讀來,讓我倍添幾分孤單與苦澀。
 
再看他臨別夢醒的一霎,突然化出了李白的詩意,神來之筆,寫下一闋《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説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首詞代表了晏幾道的特色,幾乎融彙了他所有的特點,以往昔的愛情為內容,用繽紛的夢境為依託,充滿了對過去的温馨回憶和現實凄苦,語淡情深。他站在樓之外的落花細雨中,只能看著那已上鎖的樓臺,酒後夢中依稀記得那日初見的情景,一見傾心,詩樂交融,好不快樂!酒醒了,人去了,樓空了。他就在夢裏流連著,小萍,這多情的歌女可直達他的心扉。一切都如他自己在《小山詞序》中所説:“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蓋憂然,感光陰之易逝,嘆境緣之無實也”。
 
此詞最妙者就當屬“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兩句,該是精華所在,精妙之致,可媲美杜甫的《水檻遣興二首》的名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它的絶妙之處是融情而入景,入景以傳情。試想當時的景況:春光將盡,殘花凋零,觸目驚心。離別之情是那樣的熾烈,實在無法排遣,於是,詞人步出樓閣,佇立在花間幽徑上,靜靜地懷舊遠念著。 此時,一對不識時務的比翼雙飛燕子,穿過微雨細簾,掠過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滿地,樑間燕子不解人愁,依舊雙飛,呢呢喃喃,使詞人更加愁不可堪,燕子尙且知道比翼雙飛的歡快,而有情的我倆,人各天涯,難以重逢,這是何等難以忍受的現實啊!而後兩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又再次轉入相思,回到了落花、微雨的實境中來。同時,也和落花、微雨句一樣,把主觀情感鎔融於客觀景物中去,沒有正面説出自己的情緒,極深致沉婉,乃佳句也。
 
我沉醉於那一闕闕滿箋的淚墨,流溢著一泓泓温婉的期盼。 邂逅一首詞,如癡如醉,邂逅一個人,如夢如眞。人生如詞,詞如人生,詞在人中,人在詞中。在夢中漸行漸遠,是那般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夢如人生,夢過而無痕,人生如夢,夢淺而情長,在午夜夢迴之時,依然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是多麽自適清新,婉約風致。
 
今夜,我願癡入詞間,醉入酒裏,墮入夢中,與你共對。
(2008.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