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3日 星期六

學會敬畏(林新儀)


人,有時候很奇怪,總會在年齡中的某個節點,因為某件事情而突然明白了、徹悟了、昇華了。這個節點,便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分水嶺,再往前走,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每個人的年齡節點各不相同,但人生正是由這樣一個個的節點,一段又一段焊接而成。每經過一個節點,生命的重量就會多積累一個砝碼、厚度就會多增加一個層次──人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向成熟。


一位當代文學家是這樣形容生命的成熟的:「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需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溪流彙成了湖……」
我的感受正是如此。因為我剛剛跨過這麼一個節點,心,已經從喧囂和鬧騰中掙脫出來,歸於寧靜、歸於淡泊。一個機緣,我突然感到要好好的讀點歷史。都這個年齡了,走過了半個多世紀,需要沉澱了,沉到中華文明悠悠五千年的深潭中去,認認真真吮吸營養,汲取智慧。
「讀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鑒今」。儘管刀光劍影已在歷史的塵埃中黯淡,鼓角旌旗已在歲月的長河中偃息,但史籍的光輝是可以穿透時空的,一代又一代人都要在這光輝中哺乳、長大,民族的精神、人格、品質、本色,必定要透過這光輝傳承下去。我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這個道理,才產生如此強烈的讀史的渴望,也許,這就是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節點使然。
於是,我捧起了二十四史。用一個現代人的思維去領悟祖先的世界裡那些鏗鏘閃光的東西,來照耀、鑒別今天的某些陰暗和醜陋。


中國的漢字,實在是精妙無比,經過五千年的傳承、雕琢、打磨,如今已成為天下第一等的藝術品。不過,這件藝術品雖然美輪美奐,要想真正擁有它、掌握它、熟練使用它,卻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你要下點功夫,不要偷懶,否則會鬧出許多笑話。就拿我來說吧,有好些字,我就稀裡糊塗了幾十年,既不知道它的正確讀音,也不明白它的準確含義,就像劉翔跨欄似的,遇上了,一抬眼就跨過去了,反正上下文弄懂了就行。這個壞習慣,在流水閱讀時還能蒙混過關,可一讀史,就玩不轉了。古文裡的許多字是必須一板一眼地把它解讀透了才行,不然,你是什麼也看不明白的,更甭說用一種優雅的狀態去欣賞其中的意境了。於是,我把在書櫥中封存多年的一部《辭海》請了出來。它還是我二十多年前上大學時勒緊褲腰帶咬牙買下的,雖然有點舊,但作為閱讀古文的工具,還是夠用的。
我們的方塊字,與西方的拼音文字最大不同之處就在於它來源於像形,一筆一劃,或長或短,都是幾千年沿襲演變而來,極有講究。同樣一個字,某一筆長一點、短一點,便有可能構成兩個詞義完全是南轅北轍的字,稍不用心,就會留下笑柄。例如,我在讀《史記》卷五十五的《留侯世家》時便遇到一個這樣的字:圯。
與「圯」幾乎完全相同的另一個字是「圮」,僅僅是因為最後一筆豎彎鉤,後者比前者稍稍短了那麼一點點,沒有把口封上,兩者從讀音到涵義皆風馬牛不相及。
後者,與「痞」同音,毀、廢、坍塌之意,常與「頹」字聯用,頹圮,形容建築物因年代久遠而坍塌損壞貌。
前者,與「儀」同音,乃古代東楚方言,橋的別稱。圯上,即橋上。一位歷史上非常有名而又驚鴻一瞥的人物,被稱之為「圯上老人」。何許人也?且讓我們來解讀二千多年前發生在大秦王朝下邳縣(治所在今日江蘇睢寧)的一段歷史。


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身邊有一重要謀臣,張良,字子房。張良家族本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韓國人,其祖父和父親曾先後做過韓國五世君主的相國,今稱為總理大臣。張良之父病逝後二十年,秦王滅韓。張良當時尚年幼,不曾在韓國朝廷做官,但張良家世代為韓國重臣,極富有,秦滅韓時,張家還擁有奴僕三百餘人。為報國恨家仇,張良遣其全部家財尋找勇士謀刺秦王。終於,他在東方尋到了一名義士,力大無比,二人意氣相投,便共同制定了一個刺秦計劃。
秦王嬴政平定天下後,自封秦始皇,然後巡遊四方,播撒皇恩浩蕩。當他的車隊行至東方一個叫博浪沙的地方時,突然從草叢中飛出一個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鐵錘,呼啦──!一聲,把一輛車輦擊得粉碎。幸好那是一輛副車,坐在主車上的始皇帝安然無恙,但也驚出一身冷汗。刺客便是張良和那位大力士。
隨後,全國各地張貼皇榜,懸賞緝拿行刺者。為逃避追捕,張良與大力士分手了,隱姓埋名,亡命下邳,躲藏於鄉間。
一天清晨,張良走出藏匿多日的茅廬,心事重重地漫步在小河邊,苦思反秦良策。走著走著,見一石拱橋,便信步拾級而上。剛走到橋頂,一粗褂布衣老者迎面而來,走到張良跟前,突然伸出腿使勁一踢,腳上的布鞋便嗖──,飛越橋欄杆,落入橋下河邊草叢中。然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衝張良吆喝道:「小子,快下去把鞋子給我撿回來!」
張良心裡煩悶得很,正有氣沒處撒,誰知從哪兒冒出來這麼個廝,不認不識的,竟敢如此無理,戲耍於他,大清早的找不痛快是嗎?欠揍!他惱怒的舉拳相向,卻見老者似笑非笑,眯縫眼睛瞅著他,紋絲不動。老人蓬頭垢面,干癟瘦弱,絕對經不起他一記拳頭。張良緩緩垂下手臂,不敢造次。就憑這滿頭銀絲、鬚眉皆白,也應該得到尊重啊。尊老愛幼,聖人之訓不可違也。他是飽習禮法之士,不是粗鄙村夫,便強忍怒氣,快步下橋,踩著河邊爛泥,把老人的鞋子撿了回來。
老者坐在橋面的台階上,架起二郎腿,忽悠忽悠晃著,待雙腳沾滿淤泥的張良拎著他的臭鞋走到跟前,便伸出一個手指戳了戳那只沒有鞋的臭腳,用使喚奴僕的口吻命令道:「給我穿上!」
張良給氣樂了。沒見過這樣的瘋癲老頭,腦子大概有毛病。好吧,既然已經把鞋給撿回來了,一客不煩二主,再幫他穿上吧。張良單膝跪下,老人便把腳伸到他面前,張良扶住那只臭腳,耐心地把鞋子給它套上。
老人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哈哈一笑,一句話沒有,轉身揚長而去。張良萬分驚訝,目送著老人的背影遠去,陷入沉思。他已不再為老者的狂傲無禮而氣憤,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問號:「常言道,大隱隱於市,難道他是……」
正當張良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已經走出一里多地的老者卻又折返回來了,和顏悅色道:「孺子可教也!五天之後,拂曉時分,你到這裡來,與我相見。」
看來,這位圯上老人不簡單,絕非等閑之輩。張良抱拳作揖,恭敬施禮,曰:「諾。」他心中那個模糊的問號開始有點清晰了。
五天後的黎明,黑暗已經退去,但天色依然朦朧。張良整理完畢,掩門出屋,信步前去赴約。當他來到橋下時,卻見老人早已端坐在橋上,炯炯俯視著他,一臉怒氣。他連忙作揖賠禮。老人硬梆梆扔下一句話:「你這小兒!與歲數比你大那麼多的長輩相約見面,卻比他晚到,為何?還懂點禮數嗎?你走吧。五天之後再來見我。」說完,拂袖而去。
張良為自己的怠慢慚愧不已。幸好,老人還給他留著改正的機會。這位神秘的老人倒底是何方神聖呢?張良肅然,敬畏之心陡生。
第五天的夜晚,張良是支愣著耳朵睡覺的。迷迷糊糊的,剛過五更,外面傳來第一聲雞叫,他便從床上躍起,快速更衣,略作梳洗,然後疾步前去赴約。天色尚黑,依稀能辯樹影。他深一腳淺一腳趕到橋下,抬眼一望,老人已然端坐圯上。昏暗中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但聲音中的怒氣卻撲面而來:「小兒!你咋的又來晚了,何故?我沒什麼要對你說的,你走吧。五天之後再來見我。你給我記住,事不過三,這是最後一次。別叫我對你失去信心。」說罷,老人起身離去,迅速消失在朦朧之中。
張良不敢有任何申辯,誠惶誠恐,對著老人的背影作一長揖,囁嚅道:「老人家,您走好。小兒我記住了!」
隨後的五天,張良幾乎是度日如年。他不知道老人是誰,為何會在圯上巧遇?這場巧遇看似偶然,卻又像是上天的安排;老人似乎是專門衝他來的,一次又一次約他相見,好像是要傳授什麼給他,但又不輕易出手,故意用羞辱、輕慢與嚴苛來懲罰他的惰性,考驗他的耐性,磨礪他的心性,調教他的人品;他當然更不知道,與老人這場一波三折的會面,竟然在今後的數千年間給一個偉大的民族留下永恆不滅的影響……
兩次都未能提前趕到,使得張良深為自責,同時,敬畏之心越發的濃重了。最後的那個夜晚,張良和衣而臥,只做閉目養神,不敢睡著,夜半子時,便起身整理衣冠,用涼水抹了把臉,匆匆出門。那是一個無月之夜,沒有一點星光,格外的黑,伸手不見五指,張良摸摸索索、跌跌撞撞,憑著記憶好不容易來到小河邊。他忐忑不安的往橋上看,橋頂竟然空無一人。他狂喜不止,真是太好了!今天總算比老人先到了。
片刻工夫,一位白袍老者飄然而至,已完全沒有了前幾次的腌臜和邋遢,鶴髮童顏,神采奕奕,黑暗中衣袂飄逸,透出一副仙風道骨。
張良連忙起立,躬身施禮,曰:「老人家,晚輩在此恭候多時。」
「就應當是這樣。」老者露出滿意的微笑,頷首曰:「年輕人,當你學會敬畏的時候,你就能夠獲得真本事。」言畢,從懷中取出一部典籍交給張良,鄭重其事囑咐,「這是一部奇書。老夫奉上蒼之托,一直在尋找授書之人,看來就是你了。拿去吧,好好研讀,將它爛熟於心,你便可以輔佐一位身負帝王之命的人,成為他的老師,秦朝氣數將盡,只需十年工夫,你定能助他奪取天下。天下大定之後,你將獲封侯封爵,但切忌不要貪戀功名富貴,不然會有殺身之禍。到第十三年後的今天,你到濟北來找我,打聽谷城山下黃石公,便是我。天機不可外泄,後生,好自為之。我去也。」
張良雙手捧書,舉過頭頂,跪地叩謝。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圯上老人已經無影無蹤。
這部奇書,正是江湖中傳說的《太公兵法》,天下反秦義士都在苦苦尋覓而不得。今日,此書由世外高人直接傳授於他,只能解釋為天意,「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張良如獲至寶,從此日夜苦讀研習,深得其中精髓。
若干年後,陳勝、吳廣揭竿而起,舉義師重創秦王朝,隨之天下大亂,群雄逐鹿。張良也招募了百餘壯士,追隨沛公劉邦,侍其左右,常常運用《太公兵法》為其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沛公極為賞識這位年輕人的雄才大略,奉為上賓,對他言聽計從,得以多次化險為夷,避免了被對手消滅的厄運,從而以少勝多,把比他強大很多倍的西楚霸王項羽逼到了烏江自刎,最終平定天下,建立大漢王朝。劉邦即帝位後,封張良為留侯。


圯上老人走了,走入歷史的最深處,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只在《史記》的竹簡上留下寥寥幾筆。至於十三年後留侯張良是否遵囑前去谷城山下尋訪恩師黃石公,然後功成身退歸隱山林,不得而知──歷史中的許多空白點是後人永遠也無法填補的,興許其中藏著更為動人的故事。
和《辭海》一番較勁、折騰,感到有點累了,不過,心是愉快的,思維變得活躍、跳動起來。幾個假如在腦海裡閃現:
假如張良在橋上被老人的戲弄和羞辱激怒了,對老人飽以老拳;或者他不屑動手,而是對老人一番責罵;或者他既不屑動手也不屑責罵,而是輕蔑地離去,歷史將會怎樣改寫、怎樣前行?
張良第一次和第二次赴約都沒能提前趕到,這完全不能怨他,所謂「拂曉時分」到底是什麼時分,誰也說不清,而他卻因此遭到老人一頓絕對稱不上客氣的挖苦嘲諷,憑什麼?假如他因為羞惱而不再赴第二次或第三次約會,歷史又將會怎樣改寫、怎樣前行?
假如沒有圯上老人傳授的那部《太公兵法》,張良還會是一個歷史人物嗎?他還有沒有可能或足夠的才學和智慧去輔佐劉邦克敵制勝,先滅秦朝,後又打垮項羽的百萬雄兵,在遼闊的疆域上建立起大漢王朝?
假如……
幸好,歷史沒有假如,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每一個小細節都看似偶然或巧合,但把它們連接起來就是歷史的必然。然而,如果我們細細品味這段精彩的歷史,就會發現其中非常重要也非常關鍵的一點:正是張良優秀的個人品質和敬畏之心,決定了這段圯上賜書的佳話得以延續並演繹出了中國2000多年前一個強盛的王朝,共歷二十四帝,統治了四百零六年;由56個民族組成的中華民族大家庭正是在那段歷史時期逐漸形成的,而這個大家庭中最大的一支,也因此被稱之為漢族;我們的文字──當今世界最古老的文字,從此被稱為漢字,數千年過去了,依然是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底蘊十足、生機盎然!
俱往矣。經過漫長的發展歷程,如今我們的社會,反而喪失了一些很好的傳統與美德,例如敬畏之心。學生對老師失去敬畏;年輕人對老年人、對歷史失去敬畏;而那些思想過於活躍的大學生們,則對一切都失去敬畏……。想想看,一個失去敬畏之心的社會將會走向何方?
學會敬畏,是老祖先張良給我們的垂範,更是歷史留給我們的啟示;學會敬畏,常懷敬畏之心,是根治「我慢」的一劑良藥;學會敬畏,懂得敬畏,也是人生的一種成熟,人格的成熟。
我們,成熟了嗎?在歷史面前,請回答。
(2009.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