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4日 星期日

鄉村軼事──高棉記憶之一(林新儀)


剛剛過去的3月18日,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日子。四十一年前的這一天,我的第二故鄉──柬埔寨發生了軍事政變,後來所發生的一切暴力、流血、戰爭、奴役、殺戮……,都已固化為一段苦難的歷史;而在那一天,和許多人一樣,我的人生軌跡發生了突變,遭遇一個猛然下墜的拐點,溫暖的家瞬間消失了,單薄的、稚嫩的青春被扔進滾滾硝煙之中,淬火、錘煉,歷經劫難,然後走向成熟……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如今已然超越知天命,正奔耳順,本也無須再牽掛什麼,但我不想在走入暮年之前,把過去那些經歷白白荒廢掉,因為「苦難也是人生的一筆寶貴財富」,我要將它留給後人,於是我便拿起了筆,斷斷續續寫了十一年,還將繼續寫下去。而每到3月18日這一天,心情就格外抑郁,思緒總是特別綿密;有許多的回憶閃現:歡樂的、痛苦的、激情的、哀傷的……一頁一頁的翻過,歷久彌新。
回憶就像浩瀚的大海,時而潮起時而潮落。當你漫步在思想的海灘上,會發現退去的潮水落下許多美麗的小貝殼,將它們拾起,細細觀看,一段段鮮活的往事便躍然心頭,就像珍珠一樣串成一串,在和平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在將這些彩色的小貝殼鑲嵌進我的長篇小說裡去之前,我想單獨挑出幾枚,修飾一下,撣去它們身上的硝煙氣味,雕琢成純美的紀念品,贈與世人欣賞。


那一年,我未滿十六歲,天真浪漫,少年不知愁滋味。暴風雨襲來之前,生活是平靜的、安逸的,無憂無慮,充滿陽光。
父母親都是教育工作者,事業正在鼎盛時期,很忙,所以家裡雇了一個女佣,幫忙打理家務,洗衣做飯。
我們家最後一個女佣叫「娜拉帕花」,很好聽的名字,她是一個純高棉血統的姑娘,高挑個兒,棕黑色的皮膚閃爍著滋潤、健康的光澤。她長得相當漂亮,清秀的五官透著一股善良的韻味,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高棉農家特有的淳樸氣質。這正是媽媽所喜歡的。
她的確是一個高棉貧苦農民的女兒,但在八九歲的時候就被金邊城裡一個官宦人家買去當童僕。「娜拉帕花」這個名字就是主人給起的。這家的主婦是潮汕人後裔,於是她跟女主人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潮州話。這個家庭對待下人很是刻薄,把人使喚得很苦,而且還常常不給吃飽飯,少年娜拉帕花給他們做了四五年的牛馬,終於忍受不了主人的虐待,在一個黑夜裡逃跑了。之後,她經歷了一段凄涼的流浪生活,還當過小偷。在她十八歲那年,遇到了一個男人,拯救了她,並娶她為妻。這個高棉男人神秘兮兮的,沒有正當職業,生計很成問題,於是娜拉帕花又繼續去給富人家庭當女佣,轉了好幾家,最後走進我們家了。
見工時,媽媽對她盤問得很細,但她刻意隱瞞了流浪街頭當小偷的經歷,要不然媽媽絕不會雇佣她的。父母親對她平等相待,讓她感受到做人的尊嚴,她從內心感激這家主人,於是也非常忠誠地幹好自己的角色:勤快、利索,最重要的是,懂規矩,手腳乾淨。一個月的試用期下來,媽媽對她很滿意,便留下了。
那年,我們家地方比較寬敞,還接納了幾個外省來的女學生在家裡寄宿,來自桔井的和暹粒的,她們和娜拉帕花姐妹相稱,因她長得黑,便管她叫黑花,她挺喜歡這個俏皮的外號,從此全家人都叫她「黑花」了。
我與黑花姐相處得挺融洽。有一個星期天,黑花帶著我一個人到鄉下她表叔家去玩。那是東部磅針省裡的一個小村莊,離金邊有四十多公里。客運汽車開到一個集鎮上就不再走了,我們下車後還要步行約半個鐘頭才到。這個村莊不大,很寧靜,一條小河從村子旁邊蜿蜒流過,村裡村外到處都長滿了筆直細高的檳榔樹和棕櫚樹,三五頭壯碩的水牛匍匐在柔軟如茵的綠草地上,眯著眼悠閑自在地反芻著胃裡的食物,幾座高腳農舍零星散佈著,掩隱在綠意蔥蘢之中,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一隻黃狗半臥在一株香蕉樹下吐著舌頭,目光炯炯地瞅著它們──一派田園牧歌。習慣了城市的喧囂和熱鬧,驀然置身於這麼一個如詩如畫的環境裡,我頓時為之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我和黑花走入村莊時,正是炊煙裊裊的晌午時分。黑花的表叔名叫賽布通,一個四十出頭的農夫,強壯得如同一頭水牛,黝黑的皮膚包裹著飽滿隆起的塊狀肌肉,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湧動著令人敬畏的力量。
賽布通見表侄女領來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年客人,臉上流露出憨厚的笑容。黑花用柬語向他介紹說這是她的少主人。賽布通伸出一只堅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後背,用柬語說:「歡迎你來我家做客。孩子。」
「謝謝!」我趕緊雙掌合什施禮,也用柬語答應。我的柬文柬語雖然學得不咋地,但這些日常用語和對話還是能應付的。
「過來,孩子。一塊兒吃飯吧。」一個農婦在我們身後招呼。
身後是一座用茅草、竹子和木頭結構而成的高腳屋,屋前有一小片夯實了的空地,賽布通全家老少六七口人席地而坐正准備吃飯。沒有餐桌也沒有凳子,一「土達」熱氣騰騰的大米飯置於中間,就飯的菜餚是一碟「菠荷福」、一小盆水煮空心菜、另外還有一大碗酸魚湯──就這些。
「土達」是柬埔寨農村常用的一種粗陶器皿,價廉物美,可以用它來盛水或者當炊具使用。用「土達」燜出來的米飯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口感極佳。「菠荷福」(音譯)則是一種腌製的魚醬。柬埔寨是多河流多湖泊的國家,每年的漁訊季節,大河小河裡都是魚,漁民們捕撈上來的魚撿出大個的拿去賣,小個的就用來腌製「菠荷福」。它的製作方法很簡單,用一個缸,鋪上一層還活蹦亂跳的魚兒,撒上一層鹽和石灰;再鋪、再撒,一層一層的鋪至缸滿,然後蓋嚴,用蠟密封,三個月後開蓋便可食用。
這種腌製的魚醬是柬埔寨老百姓酷愛的食品,因為它可以存放半年以上,故常常作為每餐必備的小菜,甚至還可以把它當味精來使用,煲湯時擱上一小勺,味道很獨特。但是,大多數華僑並不喜歡「菠荷福」,主要的原因是它很臭,而且模樣不強,爛乎乎灰了巴嘰的,像狗屎一樣,看起來很倒胃口,有的「菠荷福」由於腌製的時間太長甚至都長了蛆,在缸裡蠕動,怪噁心的,但高棉人照吃不誤。看不順眼、聞著噁心的東西是不可能往嘴裡送的,顯然,對於「菠荷福」這樣的東西,特別講究飲食文化的華僑真的不敢恭維。不過,也有許多土生土長的第二第三代華人能接受它,讚美它好吃。
我自然是「享受」不了「菠荷福」的,因為我家裡人從來不敢染指這種可怕的食物。媽媽每到星期天便親自上街市去買菜,只要看見市場上有賣「菠荷福」的小攤販,便趕緊屏住氣息遠遠躲開,避之惟恐不及。
今天,當賽布通大叔用「菠荷福」招待客人時,我飢腸轆轆的感覺馬上就煙消雲散,食慾全無了。出於禮貌,我沒有拒絕和主人一家共同就餐。賽布通特地為我准備了一個碟子和一把不銹鋼勺,這是這家人最好的餐具了。因為他們平常都習慣於以芭蕉葉當碟子,用手抓飯吃。儘管主人家一片盛情,我仍然遲遲疑疑不知該吃些啥才好。黑花瞅著我皺眉頭有苦說不出的模樣,立刻猜到是什麼緣故了。她卟哧一笑,對表叔說,華人的孩子吃不慣「菠荷福」,問他還有什麼別的好吃的沒有?賽布通恍然大悟,憨憨的笑了,吩咐孩子他媽快去煮兩個雞蛋來。雞蛋很快就煮好了。就憑這兩個雞蛋蘸粗砂鹽、空心菜蘸魚露(一種調味劑,類似於醬油,也是用魚制成的),我湊湊合合地吃了一碟香噴噴的「土達」米飯。只是,主人家那幾個小不點兒的孩子一直在眼巴巴地盯著我手裡的煮雞蛋,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弄得我實在是不好意思。
吃完了飯,賽布通在腰間繋了根繩子,別了把椰子刀,對我說:「孩子,飯沒吃飽吧?我再給你弄點好吃的來。你等著。」說完,他直奔高腳屋前方一個矮土坡而去。
矮土坡上長著四、五棵油棕樹,高度大約有二十多米那樣,樹頂一大片茂密的羽狀復葉下面結了累累碩果,有兩棵樹上沒有果實,但在葉莖根部懸掛著一個長竹筒。
油棕樹是棕櫚樹的一種,具有很高的經濟利用價值。它的果實呈卵形,俗稱「油棕子」,比椰子小一圈,紫黑色的果皮很厚,富含油質,榨取後稍作處理便可用作肥皂和蠟燭的原料。厚實的果皮中包裹著三四枚果仁,有鴨蛋般大小,扁圓如柿子,僑胞們俗稱為「樹糖子」。樹糖子未長老之前肉質細膩,似半透明的白玉,柔軟滋潤,香甜可口,生吃或煮成甜湯,都是上佳的食品;一旦長老了,則呈乳白色,硬且韌,不好吃了,但可以榨油,用來製作人工乳酪。與椰子相同,油棕的果實也是結在一根肉質的花柱上,如果在花柱剛剛開花時在其上割開一道豁口,母體產生的用於滋養結果的精華便會順著豁口一滴一滴的流失,這條花柱從此就再也結不出果實了,但是,從花柱裡流出的營養液體卻是一種上乘的飲料,柬埔寨人稱之為「德特諾朱」(音譯)。掛在樹上的竹筒正是用來收集營養液的,收集滿一竹筒「德特諾朱」往往要費時十天半個月。
「走。我們過去看看。」黑花招呼我一同來到矮土坡跟前。
只見那幾棵二十來米高的油棕樹光滑的樹幹上分段捆綁著一根細長的竹竿,竹竿每個竹節上的分枝雖然都被砍掉了,但卻留出十公分左右的枝杈。賽布通正站在樹下做准備工作。
「樹上為什麼要綁一根竹竿呢?」我好奇地問。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它是幹什麼用了。」黑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賽布通準備完畢,只見他朝掌心呸了兩口唾液,粗鋼纜一樣的臂膀緊抱樹幹,大腳趾頭伸進竹竿的枝杈間,像一只靈敏的猿猴迅速往上攀登。原來那根竹竿是當梯子用的。當蹬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時,竹竿用完了,只能憑雙手和兩只腳板去爬,這才是真正的考驗。因為,此時的高度已經開始產生搖晃感了,而且粗糙的樹皮對手和腳能產生挫傷性的磨擦,加之葉柄根部及葉軸兩側還有許多堅硬的刺,要逐一戰勝這些困難爬到樹頂並把果實採摘下來絕非易事。然而,這一切對於身手矯健的賽布通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全不在話下。
我在樹下仰視,賽布通好似一帖強力膏藥粘在油棕樹幹上,猶如一頭強悍而靈巧的黑豹,一弓一弓的往上躥,蹬得樹身前後左右直搖擺,樹葉嘩啦啦作響,看得我心驚肉跳,下意識地緊攥拳頭,手心裡直冒汗。
當賽布通爬到樹端葉柄跟部時,但見他左閃右挪,一壓一撥,輕而易舉的就避開了那一排排不依不饒的尖剌,穩穩當當坐在了叢叢樹葉之中。然後,他取下腰間的椰子刀,麻利地砍下了一柱紫黑油亮的果實,其上掛著的油棕子少說也有八九個,用繩子綁好,慢慢放了下來。那幾個守在樹下的小黑孩兒歡呼雀躍跑上前去,爭先恐後解開繩子,笑逐顏開地把那柱沉沉甸甸的收獲抬了過來。
五分鐘之後,賽布通已經落了地,渾身沾滿屑末,但毫髮無損。他用一條水布撣了撣全身,又如法炮製,接連從第二、第三棵樹上採摘下兩大串令人心儀的油棕子,又爬到第四棵沒有果實的樹上取下那只懸掛著的竹筒,其中已經收集了多半筒油棕子的營養液,換上另一個空竹筒,這才罷手。
我真是大開眼界,不由得對這位技藝非凡的高棉漢子肅然起敬!
黑花拿來椰子刀,砍下一個個油光锃亮的油棕子,削去厚厚一層粗纖維狀的外皮,熟練地從果殼中挖出一枚又一枚樹糖子。樹糖子的外面還裹著薄薄一層米黃色的軟質內皮。黑花撿了一個又嫩又軟的樹糖子,用小刀輕輕修去那層內皮,便露出裡面玉白色的果仁肉,然後遞給蹲在一旁看她幹活的我,說:「嚐嚐。」
我接過那枚半透明的「白玉」,顧不得洗了,整個就塞進嘴裡,一嚼,只覺得一股清香和甘甜直透心肺,真是妙不可言。
黑花笑眯眯地問:「怎麼樣?好吃嗎?」
「好……好吃。太……太好……吃了!」我嘴裡滿滿當當全是小碎「玉」,話都說不清楚了。
黑花瞅著我的模樣開心地笑了。
這時,賽布通走過來。他一只手拿著一個竹筒做成的杯子,另一只手輕拍我的後背,笑道:「慢慢吃。孩子。別噎著了。來,喝一口‘德特諾朱’。新取下來的味道是最好的。」
我接過竹筒杯子,往裡瞧了一眼,只見杯中之物是一種混濁如米湯一般的液體。先呷了一小口嚐嚐,味道的確不錯,甘甜中略帶酸頭,這才又喝了一大口,頓時有一種通體透亮、欲醉欲仙的感覺,舒服極了!我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西遊記》中所描寫的孫大聖大鬧西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痛飲瓊漿玉液的情景,妙不可言!
下午,黑花告訴她表叔說要趕回金邊去,晚了就沒車了。賽布通給我裝了滿滿一布袋樹糖子,讓我帶回去與家人分享。當我們滿載而歸踏上返程的路時,我心裡真有點戀戀不捨了。
在我的記憶中,這一天過得非常美好、非常愜意,和熙的陽光、盎然的綠意、寧謐的村莊、善良淳厚的高棉農民、大自然賜予的美味──這一切雖是曇花一現,卻深深銘刻在我的腦海和情感裡。後來,我從天堂墜落地獄,經歷了許許多多苦難,可是,每當回味起那一天曾有過的美好體驗時,便會重新燃起對生活的信心。


沒過多久,戰爭爆發。黑花失蹤了,跟著她的丈夫「幹革命」去了。她那個神秘兮兮的丈夫原來是柬共地下黨人。
賽布通的村莊在紅色高棉統治時期變成了一個水庫工地,無數人被驅趕到這裡修築一條大堤壩。堤壩完成後頗為壯觀,沒想到第二年洪水到來時就被衝得七零八落。1974年,我從金邊返回南解部隊的途中,被紅色高棉抓去做了三個月的苦力,就是修那個該死的水庫。在一群衣衫襤褸餓得差不多油盡燈枯的民夫中間,我發現了賽布通,但不敢上前相認,更不敢見面說話。後來,聽一個逃出來的人說,他被折磨死了。
而黑花,在「翁卡」(即「組織」之意,紅色高棉的代稱)的調教下變成了一個冷血的女劊子手,充滿仇恨而且殺人無數。突然有一天,有人向赤柬政權告密說她以前在金邊時曾經幹過小偷營生,於是她和她的丈夫立刻被逮捕,關進金邊S21監獄,死得非常悲慘。
四十年過去了,被腥風血雨摧殘過的柬埔寨又重新陽光燦爛。然而,我再沒有機會重回當年的第二故鄉了,只能在心中保持著一縷遙遠的、溫馨的思念。真的很懷念「土達」飯的噴香、「菠荷福」的臭味,還有那久違了的樹糖子的甘甜爽口。
但願和平永駐。祝福你,柬埔寨!
(2011.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