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9日 星期五

第031篇:《真話》

詩集草稿裝釘後,寄了一份給某著名詩壇前輩,祈求修正,以便付梓出版;兩星期後收到來信,謂「詩無達詁」,不願批評,只寫了一篇讚揚的序。可見沒有多少人肯說真話。

朋友把詩稿寄給我,問我有何毛病?我見到平仄不符和押錯韻之處,老實不客氣的又圈又劃,心想自己正在治病救「文」,功德無量也;結果對方回敬了一句:「希望要有大量,別再隨意批評人家的文章。」可見沒有多少人肯聽真話。

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人們總愛聽讚美的話,哪怕是假話、大話、空話,甚至是廢話,就是不肯聽真話。說真話要付出昂貴的代價,輕則朋友反目成仇,重則招惹殺身之禍,所以,明哲保身的智者不會隨便向人說真話,只有不怕虎的初生之犢才敢說隨時闖禍的真話。

明明是肥胖,卻讚她發福;遇見禿頭的,說一句:「腦袋發達」或「十個光頭九個富」什麼的;於是,吝嗇變成節儉,機智取代狡猾,尖酸刻薄換為一絲不茍,讚蠢才是「大智若愚」,安慰一事無成者曰「大器晚成」,甚至連蓬頭垢面也可以說是「不修邊幅,不拘小節,有藝術家風格」,令人想起童話「皇帝的新衣」中只有小孩肯講真話,怪不得老人家常說:「大人無真,小孩無假」。

歷史上講真話的文人大都沒有好下場。嫉惡如仇的魯迅要是多活廿年,其遭遇肯定比胡風還要慘,他敢講真話的硬骨頭作風和痛打落水狗精神,一定過不了「廬山會議」一關,一定會寫比彭德懷的萬言書要厚好幾倍的公開信,他肯定捱不到文革就被整死。

香港回歸只剩下最後兩個多月,文人們紛紛寫文章、出紀念特刊表態;朋友向我邀稿湊湊熱鬧,我問他:「不同的意見能否發表?能否說些反映港人遠憂近慮的真話?如果容納不下不同的聲音,那寧可不寫」,朋友笑我太天真,不夠世故,不識時務,他說我今後在社會上一定會吃虧碰釘子!

也許由於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把人們訓練成不敢說真話的特性,既使到了海外,依然是「逢人只說三分話」,當然談不上肝膽相照,坦誠以待了。我認識一位著名的劇作家,他寫過數不清的劇本,得過算不完的大獎,其手稿堆積起來足足比他還要高,名符其實的「著作等身」,但他說沒有一部劇本說過真話,全是文化垃圾的遵命文學,這是多麼深刻的真話啊!

其實說真話難,聽真話更難。要放下架子,拋開面子,還要沉住性子,冷卻腦子,對口沒遮攔的真話,是不容易聽進去的,對冒昧、唐突、露骨的真話,教人聽了尷尬,下不了台,產生反感,加深誤解和成見。因此,口才很重要,說真話要有技巧,否則,弄巧反拙,將私人秘密洩露,把神秘面紗撕碎,這樣的真話,還真是害人不淺呢!

說真話不易,不說真話更不易!有什麼就說什麼,比絞盡腦汁編造故事容易多了;為了不說真話,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去製造偉大的空話,去編織美麗的假話,去掩飾無稽的大話。對著一位患絕症的病人說善意的假話,好過向他透露還剩幾個月生命的殘酷的真話;我的一位朋友病逝,為了不讓他年邁的老母親傷心,大家一直沒有把真相向遠在故鄉的親友披露。

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最殘忍的真話,他將人類是由猿猴變的事實告訴世人,就像過去說地球是圓的一樣,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膽識。39名邪教徒踏上了天國之旅,沒有誰知道是否真有天堂,誰有勇氣挑戰這個真話?阿彌陀佛,善哉!哈里路亞,阿門!
(1997.04.18《華僑新報》第3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