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9日 星期二

洪泉伯小傳(江麗珍)

我在柬埔寨湄公河畔的一個小鄉村出生、長大。小時候,那裡住著幾十戶人家,戶主都是正宗的潮州人,洪泉伯就是其中一位。

洪伯籍貫廣東饒平,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好人。我懂事的時候,他已經五、六十歲了,和小輩說話,總喜歡以「阿伯」自稱。一輩子以種菜為生,河岸邊肥沃的坡地就是他的菜園。每年秋天,當洪水退下,他就開始忙乎了,鋤地、下籽、澆水、施肥......。那時候,我很喜歡到他的菜園去,看他下籽培育菜苗,不久,又把菜苗移植到鋤得鬆鬆散散的菜地裡,然後,不斷的拔草、抓蟲;這時我才知道,芥藍和芥藍蕾(包心菜)的菜苗是一模一樣,難以分辨的,只不過芥藍是逐漸往高裡長,葉子是開展的,綠色的;而包心菜的葉子逐步包卷起來後,顏色就慢慢變淺;我還發現,韭菜生長得很快,尤其是施肥以後,每隔幾天就能收割一次⋯⋯。
 
那個年代,沒聽說什麼化肥,洪伯用的肥料就是大糞。當時,我們家鄉「中南學校」的校長姓鄭,擅於佈置學校,喜歡種花植草,他給學生們安排的最後一節課是「勞動」。每天下午,當我們在園圃裡忙著澆水、整理花草的時候,就會看見洪伯挑著兩個大桶,朝學校的廁所走去。廁所下面是一個大糞坑,他用長勺掏了滿滿兩大桶糞便後,便挑著沉重的擔子,搖搖晃晃的穿過學校的操場,朝他的菜園走去 ,正在勞動的我們,只覺得一股濃烈的味道隨著他的身影飄來,又飄去,有時候,地上還留下幾滴糞便……,這個畫面給我留下的印象異常深刻!
 
後來,母親抱怨說:「這老洪怎麼搞的,種出來的蔬菜都有大便味,任洗都洗不掉!」於是,父親請人在家後面的空地開闢了一個小菜園,我們兄弟姊妹每天放學回家就幫忙澆水,拔草,不亦樂乎!柬埔寨天氣炎熱,土地肥沃,沒幾個月功夫,小菜園種出來的芥藍、豆角、苦瓜、香草等,我們自家吃不完,經常送人。
 
那時,我每天上學經過洪伯家門口時,總會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後來聽大人說:「這是鴉片味。」原來,洪伯是吸大煙的!還聽說,這是他從中國帶來的習慣。
 
洪伯的老伴洪嬸做的是「落社」生意,「落社」就是流動。她每天騎著自行車,載一包布料,到柬埔寨人聚居的村落挨家挨戶去賣。她個子高高瘦瘦的,天天穿高領的短褂──那時叫「大唐衫」。他們夫婦倆都很勤勞,可是日子過得並不寬裕。後來才知道,洪嬸嗜賭成性,左手掙來的錢,右手就交出去了!有一回,我問大人:「沒有賭博店,她去哪裏賭錢呢?」原來,她是跟一些人去「賭彩票尾」,有時去「賭雨」。我不知道「賭彩票尾」是什麼,只聽說過「賭雨」。在那個沒有「天氣預報」的年代,賭雨就是賭老天爺哪天幾點鐘會下雨。賭雨的人走路時肯定是經常觀望天空。當時在金邊,盛行「賭雨」,如果是邊走路邊望天,就會成為被警察逮捕的理由。
 
洪伯夫婦膝下無子,四十多歲時領養了村裡一個高棉人的男孩,這小子皮膚黝黑,身材結實,他們視如己出,親暱的喚他「烏番」,學名「祥華」。祥華長得一副十足的高棉人模樣,說的卻是一口正宗的潮州話,和他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們,只知道他是洪伯的兒子,沒有誰會把他和高棉人連想到一起。祥華從小調皮搗蛋,不愛讀書,經常留級,只比我小一歲的他後來比我低了四、五班,我初中畢業了,他還在唸小學。
 
大概是1962年的某一天,我放學回家後就聽說,洪伯因吸大煙,被抓走了,還被關進大牢了!從此,陰影籠罩著他們的家,洪嬸也變得沉默寡言了,好在祥華聽話,在家給他母親幫不少忙。一年後,洪伯出獄了,可沒想到,他才回家睡了一個晚上,隔天就去世了!鄰居們的說法是:他出獄時沒有好好的拜祭獄中的死鬼,那些陰魂找上門來,把他帶走了!就這樣,小小的祥華,就和洪嬸過起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1968年,在中國文革的影響下,「赤腳醫生」、「針灸」這些玩意像一股風,吹到了柬埔寨華文教育領域,於是,學針灸成了時髦的事情。當時在家鄉任教的L姓校長略懂針灸和中醫知識,不愛唸書的祥華開始對這些新鮮事物產生興趣,遂跟校長學起針灸、把脈來。想不到,這門技藝後來竟成了他藉以生存的本事。我還記得當時的一件趣事:一天,隔壁林阿姨身體不適,祥華知道後就去看她,並自告奮勇的要給她扎針,林阿姨知道這小子初學針灸,是想拿她練手,略帶遲疑的點點頭,祥華見狀,便存心作弄她。他裝模作樣的把脈後,就拿出針具,一看林阿姨嚇得閉上眼睛,他什麼都沒動就問道:「有針感嗎?痹了嗎?」林阿姨直說:「針感非常強烈!痹得很厲害!」「哈哈!我根本就沒扎,針在這兒呢!」他把手裡捏著的針在林阿姨面前晃了晃,站在旁邊的我們被他惹得哈哈大笑!
 
1970年,柬埔寨戰亂開始。祥華自小受到傳統的家庭教育,事母至孝,讓洪嬸深感欣慰,也獲得鄰居們的誇讚。他開始學做一些小生意,挑起生活的擔子。後來,戰爭越來越激烈了,鄉親們開始了流離失所的逃難生活,此時,洪嬸染病在身,行動不便,祥華揹著她,渡河,涉水……,他的孝順,贏得了眾人的讚譽!
 
隨後,我們家人離開戰火紛飛的柬埔寨,到西貢避難,到巴黎定居,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2014年秋天,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祥華已經是鄉村裡「獨一無二」的醫師了,除了給人把脈,扎針,還兼賣中成藥。我私下問住在老家的表妹:「有人找他看病嗎?他真的能治好病嗎?」表妹說:「村裡沒有別的醫生,一些人傷風感冒都找他,他確實能醫治一些小病小災。」真的是教人難以置信!表妹又說,他在當年學校的舊址上修建一間房屋,現在成了他的家。
 
在低矮陰暗的房子裡,放置著簡陋粗糙的傢俱,祥華穿著及膝短褲,光著上身,挺著圓凸凸的肚子,像一個潮州阿伯似的招呼我們坐下,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和我們敘舊聊天,說到過去,他指著牆上的四幅照片說:「這是我的養父母,這是我的親父母,每逢清明節,我都會拜祭他們。」我望著照片中洪伯、洪嬸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幕幕兒時的往事又在腦海中浮現.....。

(2017年6月9日寫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