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9日 星期二

我的堂舅(江麗珍)

在兒時的記憶中,很多難忘的小事都與堂舅有關。

堂舅姓林,老家在廣東揭陽縣的抗日名鎮錢坑寨(現改為揭西錢坑鎮)。日寇侵華時,鬼子的鐵蹄蹂躪了大半個中華大地,錢坑寨人同仇敵愾,英勇抗敵,不讓鬼子兵跨入鎮門半步,錢坑寨因此威震遐邇。堂舅於二十多歲就背井離鄉,為了投靠他的小叔,也是我的外公而來到柬埔寨,並在桔井省的一個小村莊住下來,從此再也沒有踏上故土。他在老家已經結婚生子,離開時兒子才六歲。那個年代,唐人過南洋,猶如斷線的風箏隨風飄蕩,多少人從此天各一方,只能在夢中相見。
堂舅和阿妗遺照
堂舅來到柬埔寨不久,我外公去世,他從此失去依靠,生活相當艱苦。後來,經人介紹,娶了一名越南裔女子為妻,這就是我的「阿妗」。他們經營小生意,日子過得無憂無慮。那時候,由於與堂舅的關係非常親密,我們兄弟姐妹之間一提到阿舅、阿妗,大家便心知肚明,知道指的就是這位堂舅和越南妗,而提到其他舅父時,肯定要冠上其大名,至今還是這樣。 
 
堂舅再婚後一直沒有孩子。不久,我出世了,他們夫妻倆把我視如己出,疼愛非常。我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妗媽每次把我抱到她家,晚上老是捨不得送回來。聽說有一次,堂舅拿一個煮得半生不熟的海蚌肉放我嘴裡,還未長牙的我已經識得美味,竟然用牙齦咬住不放,把他們逗得哈哈大笑!
 
後來,他們領養了一位親戚的女兒妍芳,便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她身上。妍芳自小身體虛弱,舅父隔三岔五的要燉西洋參給她補養,有時甚至把參湯端到學校去,讓正在操場上玩耍的妍芳喝。與此同時,他們對我關愛依然,家裡有什麼好吃的,總不忘給我留一份。甚至後來我到金邊上中學,每次回家,他們也會給我帶來好吃的。
 
最記得妗媽做的龜肉咖喱,還有無論煮多長時間都煮不熟的烏龜蛋。堂舅自詡是美食家,他每次送來「稀奇」的食物,總是說:「嚐嚐,你們肯定沒吃過。」而無論是什麼「山珍」,妗媽都能煮成美味;我尤其記得她做的正宗越式「魚曼mam」,香味濃郁,與生木瓜、波羅蜜肉、檸檬、香草等一起調配,便成了一道讓我至今想起來還要咽口水的美味。舅父特別喜歡味道濃烈的食物,並常以此為榮,取笑那些只會吃炒青菜的「老正唐」。他對「吃」非常講究,認為「炒飯必須要顆粒不黏,每顆飯粒都要光滑透亮,才叫及格。」因為講究吃,所以他很注意「刀功」,特別講究肉必須怎樣切,炒出來才嫩。而且,他認為「磨刀」是至關重要的,他們家的菜刀必須由他親手磨,從來不讓妗媽代勞。
 
妗媽非常能幹,擅長於烹飪,她的拿手絕活是「劏魚」。那時候,我們住在湄公河畔,魚產非常豐富。每年秋天,當洪水退了,靠打魚為生的越僑就會捕撈到大量的鮮魚,拿到集市上賣,這時,妗媽就會買很多很多的魚,做成糟魚、越式「魚曼mam」、「匍魚乾」等。當時,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她劏魚,只見她在地上鋪一張大塑料布,把一堆活蹦亂跳的魚倒下,然後坐在小板凳上,在一塊大粘板上刮魚鱗、剪魚鰭、開膛破肚,挖出內臟,手腳非常俐落,就算是比較難以處理的「鱧魚」,一到她手裡,也是三兩下就被搞定了。「王家魚」是湄公河特產的一種魚,每年秋天,妗媽會大批購買,然後在河岸邊斜坡上搭一個薰魚架,把劏洗乾淨的王家魚舖放在烤架上,半薰半烤,製成能夠久存的薰魚乾,亦食亦賣......。記憶中,妗媽就是這麼一位刻苦耐勞、勤儉持家的好女人。
 
堂舅除了喜愛美食,他更是一個非常聰明、口齒伶俐的人。小時候,由於家裡窮,唸書不多,不過,他喜好詩文,出口成章。他年幼時在潮州老家跟別的孩子吵架,總是把吵架話編成順口溜,把原來也是嘴尖牙利的對手氣的說不出話來。他也很會給小孩子起名字,剛來到柬埔寨時,曾給幾個親戚家的小孩起了寓意深遠的好名字,現在,這些人都已年逾古稀,當年的名字卻仍保留至今。堂舅還是一位心地善良、待人真誠的長輩,非常關愛小輩,現居美國加州的表妹一提到她的這位親伯父,就會細數當年那些刻骨銘心的溫馨往事。
 
堂舅的家離我家很近。有一年,湄公河洪水氾濫,我們家的地板給水淹了,我每晚都去他家睡覺。這時候,他最喜歡講故事,尤其喜歡用潮州話出字謎讓我和妍芳猜,結果全部都讓我猜中了。至今還依稀記得他出的幾個字謎:「一木穿對田心過」,「八十老母在江中」,「織有四縷絲,藏在破櫃邊,約有一斤重,急時可換米」等,還經常給我們唸非常形象的聯句,如:「竹竿擔筍父挑仔,稻草綁秧母抱兒」。1969年,一位表舅續絃,他隨口唸道:「月缺重圓光益亮,弦斷再續音更清」。
 
因為有學問,所以他喜歡與文墨客打交道。1970年,柬埔寨發生政變,很多華文老師來到我的家鄉「避難」。舅父熱情好客,能說會道,一位 L 姓老師幾乎天天上他家聊天,吃飯。一段時間後,這位老師覺得他是老粗,打從心底裡瞧不起他,講話經常冒犯他,把他給惹急了,惡語相向,從此,這位老師就把好端端的飯碗給打破了。過後,舅父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們,還說:「來我家蹭飯,還要訓我,沒門!」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1971年初,戰火燒毀了我的家鄉,我們一家幾經輾轉來到西貢,而舅父一家則留守家園。這期間,妍芳結婚了,男方入贅當上門女婿。接下來,她連續生了七、八個孩子。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年代,他們一家人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中掙扎、生存。妗媽為他們家立下汗馬功勞,她不僅把身上的首飾變賣,還想方設法讓孩子們吃飽吃好。這時候,舅父已經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還要天天下地種田,幹重活.....。1979年初,柬埔寨變天了!舅父騎著腳踏車,走了幾百公里路,來到西貢找我們。幾年不見,他整個人都變了,削瘦蒼老、講話有氣沒力,並常說自己是「風燭殘年」,他的模樣,真教人心酸!我母親非常照顧這位堂兄,給了他一筆錢後再三叮囑,回去趕快收拾,把全家老小都帶來西貢。當時,正巧我們家人辦好出國手續,準備出國,母親說,我們可以把在西貢的住房繼續租下去,所有的家俱用品都留給他們,讓他們來了就有立足之地。還說,我們到了法國,會繼續資助他們,並設法給他們辦理赴法手續。一切都說得好好的,他臨走前,高高興興的買了幾條麵包,並說:「帶回去給孫子們嚐嚐,他們從出世至今,還未見過麵包呢!」萬萬想不到,他這次回去,和我們竟成了永別!  
 
1980年年底,我們接到妍芳來信,稱她父親已經病故。原來,舅父從越南回去後,決心舉家移居西貢,可是,他的女婿堅決反對,理由是,他無法應付西貢緊張的生活和高昂的費用。就這樣,時不我待,心力交瘁的堂舅終於無法離開那個讓他苦了半輩子的地方,帶著滿腔遺恨,長眠於湄公河畔。
 
1985年秋天,我途經廣州,順道前往外公的老家錢坑寨走了一趟,見到了堂舅的兒子平兄,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住的還是祖輩留下來的老房子。當時,中國農村開始好起來了,平兄宰雞殺鵝,做了幾桌子菜,請了幾十位親戚鄰居前來歡聚,那滿滿的情意,令人難忘!隔天清晨,他們租了一輛麵包車,把我送往汕頭。路上,平兄說:「當年我爸就是走這條路,從老家步行到汕頭,去乘洋輪過番的。」我望著他飽經滄桑的面孔,一股無名的傷感湧上心頭,⋯⋯。
 
(2017年6月1日寫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