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5日 星期一

第186篇:《談詞》

唐詩、宋詞、元曲,是中國韻文學史上的三座高峰。《白雨齋詞話》:「詞興於唐,盛於宋,衰於元,亡於明,而再振於清。」在兩宋三百廿餘年的吟壇上,創調六百六十,列體一千一百八十,留下了上千名作者兩萬多首詞作,上承唐詩、下啟元曲,是中華古典文學最珍貴的遺產。

詞與詩不同,詞要在承詩與啟曲之間。詩是自吟自唱,可深入淺出,較注重理性,詞是唱給別人聽的,訴諸直覺的,偏重感性的,即使在說理時也常通過形象來表現。李清照《武陵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一剪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聲聲慢》:「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秦觀《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詞就是這樣清新,不添枝加葉,一聽就明,切勿用冷僻生硬字,更盡量避免呆板、凝澀、晦昧,如蘇東坡《永遇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淺白如水,含意盡在不言中。王國維《人間詞話》:「詞忌用替代字」,「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

詩和詞不同之處,在其表現手法。「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那是詩,「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是詞。同樣是悼亡妻,元稹《遣悲懷》寫道:「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而蘇東坡《江城子》則吟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傷感。

毛澤東的詞,成就比詩大,他在一九二零年填了一首《虞美人‧贈楊開慧》:「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怎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曉來百念皆灰燼,倦極身無憑。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此詞寫得溫柔悱惻,繾綣纏綿,是一首真情流露的戀詩,三十七年後的一九五七年,毛澤東給李淑一的回信中卻說:「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罷。」他於是填了《蝶戀花‧答李淑一》:「我失驕楊君失柳」,但已沒有當年的浪漫、溫馨。他的《卜算子‧詠梅》多次修改,把「獨有花枝俏」的「獨」改「猶」,「梅亦不爭春」改「俏也不爭春」,「她在旁邊笑」改「她在叢中笑」,詩味大增。郭沫若也填了一首,但相形見絀。

按譜填詞,先要弄清音律。詩,只講平仄,詞,則要辨陰陽平、上、去、入五聲,不但平仄有定格,「上去」、「去上」也不宜顛倒。例如,《齊天樂》、《眉嫵》、《永遇樂》、《瑞鶴仙》等調裏,「去上」分明:「歸來“暗寫”」(史達祖),「斜陽“淚滿”」(吳文英),「空江“歲晚”」(周密),「蘋花“弄晚”」(王沂孫),「園林“未暑”」(張炎),這些都必須嚴格遵守「去上」聲律,不能隨便用其他仄聲取代。而「去」聲字更為緊要,特別是在句首用一領字的「上一下四」,大都用「去」聲。這些「一字逗」多數是虛詞,如:「但、正、又、漸、更、甚、乍、尚、況、縱」等,有些是動詞,如:「對、望、看、念、嘆、算、料、悵、恨、怕、問」等,如毛澤東兩首《沁園春》中,「“看”萬山紅遍」、「“望”長城內外」就是例子。

接下來是要弄清詞牌的宮調。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叫做七音,等於現在西樂中的do、re、mi、fa、sol、la、si;分十二律,每個詞牌宮調各異,正宮惆悵雄壯(齊天樂、破陣子、虞美人),中呂宮高下閃賺(西江月、鎖窗寒),南呂宮感嘆傷悲(一剪梅、木蘭花慢),黃鐘宮富貴纏綿(喜遷鶯、東風第一枝、醉花陰),仙呂宮清新綿邈(望海潮、滿江紅、桂枝香、風入松、南歌子、八聲甘州、聲聲慢),大石調風流蘊藉(清平樂、驀山溪、念奴嬌、六州歌頭),小石調旖旎嫵媚(蝶戀花、渡江雲),商調淒愴怨慕(憶秦娥、高陽臺、解連環),般涉調拾掇坑塹(沁園春、離亭燕)。賀喜不可用悼亡宮調,哀傷不宜填歡樂詞牌,《沁園春》用在祝壽時可用《壽星明》,就像《金縷曲》可用《賀新郎》,《烏夜啼》宜改稱《相見歡》等等。

各朝詞話類書不勝枚舉,手頭上有(宋)羅大經的《鶴林玉露》,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譚獻的《復堂詞話》,周濟的《存齋論詞雜著》,馮煦的《蒿庵論詞》等不下六十種,而當推盛配歷六十載寒暑撰寫的《詞調詞律大典》為集大成,其巨著厚三千頁,約二百萬字,對每個詞譜的聲律都詳細列明,哪個字必用「上」,哪個字不能用「入」,都標出五聲,能擁有一套,終身受用也。有了盛配巨著,舒夢蘭的《白香詞譜》就顯得單薄極了。

本欄論詩已近四十篇,而談詞只寫過「填詞」、「詞花」、「詞譜」三題,以隨筆之體裁寫詞論,力不從心,篇幅有限,只能點到為止;我自己雖然已填滿一百廿個詞牌約三百首長短調,但水平還很膚淺,「以詩入詞」、上去入聲不分的缺點還很多,謹以這篇短文,拋磚引玉,滿地可喜愛詩詞的新朋舊友,若能因此而掀起一股填詞熱潮,積極揮毫,踴躍參與,則斯願已足矣!
(2000.04.07《華僑新報》第4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