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4日 星期日

第231篇:《敝帚》

老伴買了個榴槤回來,正在開殼品嚐,我的視線本能地移到了那幾張包榴槤的報紙,小心翼翼地從鋒利帶刺的硬殼上取下那佈滿星洞、遍體鱗傷的破紙,一看之下,竟然是本欄那篇花了幾個晚上寫成的《肖蛇》,立刻攤開擺平,搶救一番後總算能剪下收存。老伴笑我「敝帚自珍」。

陸游詩曰:「寒龜不食猶能壽,敝帚何施亦自珍。」不錯,自己文章雖如破舊的掃帚,篇篇都是忘寢廢食、熬夜趕工的心血結晶,就像親生兒女,不忍心被糟蹋。有時即使寫錯一個字,也要在見報之前更改,有些太嚴重的出錯,恐怕老編忘了刪改,放心不下,還親臨報社再三吩咐。

幾位朋友多次問我同樣的問題:你是靠寫文章開飯的?寫稿匠能養活一家四口?我還是那句老話:「興趣」。住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就是看電視、逛商場,週末到唐人街飲茶、買菜、取報紙,還有什麼消遣?不賭馬,不抽煙,只喝點酒,買幾塊錢彩票,而酒吧、夜總會、卡拉OK都從未涉足,那裏像在泰國時夜夜歡歌漫舞、燈紅酒綠,如此乏味的日子,怎能打發?除了買書讀報,唯一的辦法就是寫作。在文苑、詩壇上,結識了許多文友、吟侶,大家互相切磋,增進文誼,給枯燥的生活加添燦爛色彩,這份收獲,是金錢買不到的。

一位對我非常關懷照顧的長輩今早傳來剪報,斗大的標題十分醒目:「大陸作家筆耕賺大錢,打響名氣身價上百萬」,她在電話中苦口婆心勸我封筆,不要再寫半文錢也賺不到的詩文,嘆息文才換不到文財,精力賺不到稿費,她的話是很有道理的。然而,即使我不寫東西,渾渾噩噩、庸庸碌碌,一幌就是幾十年,到頭來也糊裡糊塗地過一生,有何作為?倘若每週一篇,一年十萬字,十年就百萬字,雖然不賣錢,但總算沒有白活。杜甫詩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寫文章不賣,一稿不兩投,是我的原則,我對自己選擇的道路從未懷疑過,也相信總有一天,能寫出一片新天地來。至於在地方小報寫稿,不比投寄大報有出息,這一點我承認,也很無奈。

這篇剪報中提到的大陸作家稿費,由賈平凹的每篇專欄三千人民幣,到王朔的每個字五元,像余秋雨單憑一本《霜冷長河》就獲得超過一百萬的版稅,而二月河更是財源若河流滾滾而來。

古人也有賣文的記載:宋人徐奭,剛及第為狀元,甫放榜,街上就有人叫賣他的文章,稱之為《狀元賦》,這當然是成了名的;宋代另一位仁兄仇萬頃,在未成名時,也曾上街賣詩,每首三十文,《堅瓠五集》中還錄了他賣出的三首詩。「文以人傳」,人既貴,其文就更值錢了,附庸風雅的商家會攜禮上門,或請揮毫題字,或請撰寫碑文,擬作傳記,這種收「筆潤」的賣文形式,還是挺吃香,可見自古以來所謂的「不言錢、恥言錢」,到了今天的現實社會已不適用了。

「文而優則商」,老人家說:文人一下海,就很難上岸,當你聞到錢香味(別胡說銅臭味,小心餓死街頭),你就註定要將自己與書味(不再是書香)隔離。看來這個觀點也有待商榷也。

這是個金錢至上的現實社會,沒有錢,就別瞎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老調。豐衣足食,名成利就,從未為稻粱謀而到處張羅,不必為功名權位鑽營,也不必為五斗米折腰,大可視錢財如糞土,正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行文落墨,必能清雅,舉止為人,更見敦厚;有的是錢,則一呼百應,慷慨解囊。「文窮而後工」乎?若失業漢連三餐都成問題,怎能吟風弄月,怎能結交四海詩朋?買報紙要錢,郵寄文稿要錢,撥長途電話要錢,上網瀏覽要錢,請詩友飲茶吃飯,搞個雅集文酒聯歡什麼的,沒有錢怎能辦得到?怪不得新正拜年,一開口就少不了來一句「恭喜發財」,連老外都要用音譯苦學一番,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最佳祝辭也!因此,首先祈願財源廣進,有了大把鈔票,才能不愁衣食,才能大量買書出書贈書,才能廣結天下文緣。

剛才開信箱,收到澳洲作家心水寄來他的第六本書《溫柔的春風》,內中還夾來一疊剪報,有篇文章是他發表在澳洲《新海潮報》上,題目是「賣書感慨」,讀後令人感慨萬千,話說作者出席某社團聯歡會,帶了二十本新書現場售賣報效予主辦單位充作經費,四百多人的會場共賣出十二本,司儀還自作聰明在麥克風前更正說:「二千二百萬元六合彩週末開,大家買小說,不是買書,人人都想贏啊!」就因為「書」和「輸」同音,而視書如蛇蠍,這段文字給人什麼啟示?

出書難,贈書也難,賣書就更難,在這個重利輕名的世界,沒有名氣的文人若想單靠寫稿養活,早就餓死,要靠出書成名,就必須有書商肯冒險出錢。除非你有大把鈔票,自費出版,大量發行,或者像金庸一樣,出資辦報,在自己的報紙上連載武俠小說,賺個盤滿缽滿,身家過億。

飽閱人生、看透世情的老人經常忠告:文才要變成文財,就要賣文,就要放下架子,不講面子,文人想被敬重,除了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之外,還必須肯被利用,沒有利用價值的文人,再清高也只是寒酸窮秀才一名,成不了氣候。要識時務,要善於見風轉舵,還要懂得討人喜歡,如果再懂得一點書法、繪畫,或者能吟些七言四句什麼的,包你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左右逢源。

古今中外歷代文人與錢財的關係,足以寫一本書去探討。但有一點可以相信,有骨氣、寧願貧困,也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的窮儒大有人在,總會有一天,(也許這一天他們生前看不到),會有人記得他們,他們的作品能否流傳並不重要,但他們曾經有給這個世界留下幾印鴻爪,或激起幾片浪花,也就不枉此生了。願以此文,向報壇諸位辛勤筆耕、不問酬勞的文友、詩友們致敬!
(2001.02.16《華僑新報》第521期)